雙腳的水泡在每一次與地面擠壓的瞬間,飆升的疼痛感都讓人忍不住想問:「我到底在那裡?」
忘記這是來到美國後的第幾個日子,更確切來說,自從在加州最南端的坎波鎮告別美墨那道巨型的柵欄圍牆後,我們一路向北而行,在烈陽下追逐水源、日落前尋找營地,單單是生存就佔去生活所有的重心,讓人幾乎在荒野裡丟失了時間。
計劃這趟旅行前,就曾聽聞南加州沙漠的酷熱,但,有些事情聽得再多,都不如自己真正置身實地一日要來得深刻。氣象預報裡顯示的熱浪強度為紅色危險的四十度,於我們而言,數字本身所代表的意義非常模糊,因為當它超過某個理解的範圍後,猜測就只是「很熱」跟「真的很熱」的差別而已。沒能預料到的是,午後,當沙質地表吸飽熱能,持續走在毫無遮蔽的茫茫大地裡,身體竟會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
一個踉蹌,猛然從搖晃的光線裡驚醒,拍拍腦袋,強迫自己再喝下一些被烈日曬煮到發熱的水,「得打起精神啊。」心底想著,「否則,真的會熱死。」
長程健行中,在日常所想到任何會發生的事,都得在步道上解決,例如基本的:如廁。
沙漠區裡的灌木䕺矮小,基本上不僅不利於遮陽,更提高了天然廁所選位的門檻,每每都得仰賴各個視線死角的交叉掩護,以免落得一陣尷尬。某次,上廁所時,好不容易才在生理與心理的雙重煎熬下,相中一塊寶地,暗暗得意。
然而,人的感官特別奇怪,尤其是對於「視線」會有超乎常理的敏感。隱隱地,我就感覺到一股眼神正在注視著,然而,當我左右回頭時,卻是空無一人。
「難道是我多想了?」我維持蹲姿,繼續完成未竟的任務。
「等等——,不對——」我很確信真的有視線在看我。這樣的直覺乍聽之下幾乎是沒有來由,但我肯定。
於是乎,我再次回頭。
烈陽下,我把雙眼微微瞇成線。
只見,一條接近我小腿粗細般的響尾蛇赫然在視線中浮現,不偏不倚,正安安靜靜的盤踞在我正後方不到一公尺的距離,用著如玻璃珠渾圓的眼珠,睜睜的盯著我。
「噢——天啊,太羞愧了⋯⋯不是,太嚇人了。」腦中頓時陷入混亂,身體卻反射般地立即拔腿就跑。
響尾蛇的色澤與與周遭乾旱的地貌幾乎融為一體,因其毒性極劇,若不幸被咬到,荒郊野外裡,無疑就是得請求直昇機求援,所幸這次,除了在我心中留下一塊野地如廁的陰影外,倒也幸運平安。
太平洋屋脊步道(PCT:Pacific Crest Trail),全長超過 4200 公里,起點通常為美墨的邊界,終點在加拿大,是世界上少數幾條長程縱走的步道之一。2018 年走過西班牙朝聖之路後,初次對於長程徒步旅行的方式有了新的認識,於是,在「尋找更長徒步路線」的誘惑下,我們踏上美洲的土地。由於橫跨的範圍較廣,除了距離本身對於徒步者的考驗外,地形與各區氣侯之間的差異,讓最高溫達攝氏 40 度,最低溫則為零下 10 度,海拔最高處更是來到 4000 多公尺。
在步道上的行程大抵是這樣的:收帳、打包、出發,然後每日面對的是 12 個小時以上的健行,直至傍晚搭帳、盛水、煮食。再用閉上眼的十秒鐘,倒數穿越現實與夢境的邊界。曾經不止一次在路上問自己「我到底在哪裡?」「我又要走向何方?」
答案是什麼,我並不知道,只知道這一切,都在路上。
離開城鎮補給完畢後,肩上的背包通常是塞滿七天食物和當天必備水源的萬惡時刻。上路前,對於「到底要帶上多少食物」回到步道上,總免不了一陣爭執:背少了,太餓;背多了,太重。如何拿捏這把平衡的尺度,得用身體來學習。
此時,是我們最害怕面對的宛若無盡的上坡路段,尤其是背包滿載的情況下。
這時,迎面走來一名單日的健行者。
「你怎麼只用一支登山杖呢?是你習慣只用一支嗎?」他停下腳步,關心的詢問。 通常長程健行者,為了應付長時間的行走,都會使用雙杖來幫助減緩膝蓋的壓力,只拿單杖的人確實非常罕見。
「我把另一支登山杖給用壞了,所以現在只剩下一支。」我無奈的苦笑道,關於這層隱憂其實心裡是有點不知如何是好。走在步道上,少了一支登山杖,就像是少一條腿,上下坡都得要花費更多的力氣,可是一時間也沒有地方可以找到適合的。
「喏,這支給你!」他毫不猶豫的遞上。
「等等⋯⋯?你是認真的嗎?」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我姿態突然有些生硬的不知該做何反應。
「對啊!這是你的了!」他再次肯定的看著我。
正想多說些什麼,卻感到一陣語塞。
「啊!不對,你應該要讓兩支都是同一個牌子的比較稱手吧?來!這兩支都給你,你把舊的給我!」他將手上的套環取下交給我,並將我僅剩的一支拿去。
我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太不真實,且降臨得太快。
「在步道上,曾經有人給了我一副太陽眼鏡,大大地幫助了我,所以現在你需要登山杖,就儘管拿去吧!」他簡單地說著,像說著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美國的陽光刺眼,少了太陽眼鏡,強勁的紫外線幾乎是讓人連眼睛都睜不開,更不要說遇上高山雪地的情境下,嚴重的反射光甚至會發生雪盲的狀況。
我接過登山杖後站在原地。還來不及問上他的名字,只是連連說著感謝,並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消失在下坡的樹林之中。 腕上登山杖的手感極輕,握把下方細細的貼著他的名字—— Ted,以及聯絡電話。 可以看得出來,他是非常珍惜自己的登山杖,才會仔細的註記下資訊,可是他卻選擇將它送給一個我這樣的陌生人。
肩上原本沉重的後背包,在這個瞬間,竟感到輕盈起來。
兩天後我們走到了有訊號的地方,發了一封簡訊給他,再次謝謝他的幫助。 收到的回覆是:「I’m so happy I was able to help. I have been blessed by trail magic many times myself and love the chance to give some back. Please send a photo from Canada !」(很高興我當時能夠幫助到你們,我自己很幸運曾經遇過很多次步道魔法,並且很開心能有機會將它傳遞出去。你們抵達加拿大時,請寄張照片給我!)
這樣神奇的事,已經不止一次發生在這條步道上。每當我們想表達自己誠心的謝意時,他們總是這樣回覆著:「Pay it forward(把善傳遞下去)」
過往每當我們受到幫忙時,總焦急於不知該如何回報給施予的人,但這句話說明的卻是,「別擔心如何回報,而是待自己有能力時,將這份善意傳遞給下一位需要的人就可以了。」這樣的概念被廣泛流傳在這條路上,健行者會稱這些陌生人的善意是「Trail Magic」——猶如魔法般不可思議的存在。這些美好的事情乘著這句簡單的話語,不斷地在陌生人間流轉,漸漸地就形成一道善的循環。常常在遇見這樣的好意時,就會想著,好像沒有什麼比得上這更適合存在於我們理想中的社會吧?
走在 PCT 上,除了看見人的純粹,也見證自然原始的美好。
猶記得走進中加州的雪地時,無數開展的高山湖泊伴隨著湛藍的天空,讓人美得幾乎要掉下眼淚。在踏上這條路之前,我很難想像在這個世界上純有的寧靜與遼闊會是什麼模樣。清澄無波的水面、山脈在視線盡頭劃下起伏的線條,試著停下腳步凝視的那一刻,身體竟模仿起山風,自由的擺盪,自由地——自由。無數次置身在山脊與天空交會的稜線,心裡頭就會漾起無數次會心的微笑,在走路的當下,我感覺靈魂與身體是完美的貼合在一起,原本疼痛不堪的水泡,不知從何時開始,己變成一道厚厚的繭,妥實地保護著雙腳。頃刻間,我好像找到讓我們即便冒著疼痛也堅持上路的原因,即便當初的痛感是真實的、身體的疲憊是真實的,可我知道,走在這,是要讓那個在日常裡,時常動盪不安的內在重新找到歸宿——
讓我們重新回到自己。
長路迢迢,後來我們一路向前經歷了北加州及奧勒崗州。身體單日能負荷的距離也漸漸拉長。PCT 自然環境的多變,讓每天都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後段途經幾處最難以忘懷的區段之一,一定得提起前年被森林大火燒毀的整片枯林。美國氣侯乾燥,夏季是森林野火的好發季節,加上近年來氣侯愈趨極端,每年幾乎都發生超過兩萬多起大大小小的野火事件,前年那場名為迪克西的野火更是延燒超過三個月的時間,燒灼範圍達一百萬公頃,相當於是四萬座大安森林公園的面積。走進此地時,一路煙塵瀰漫,雙腳都被染上黑色的碳粉,四周安靜地猶如踏進一片死地,令人相當不適。進入夜晚紮營時,地點則需要仔細衡量再三。燒得焦黑的樹木,因根部不穩或腐蛀,只稍倒塌就輕易能奪去健行者脆弱的生命。
在華盛頓州距離步道終點前三天,今年附近新生的零星野火終匯聚成一股大火,迫使巡山員緊急關閉了步道。空氣中一片霧茫,聞起來都是碳燒的嗆鼻,我們懷抱五個月的終點只能在此告終。沮喪的氛圍在健行者間隨著焚煙漫漫佈滿,「就像是一件努力將近半年的事情被迫停止。」任誰都會多少感到失落。
一旁的巡山員不忍看著我倆滿臉的失望,開玩笑的指著地圖上一旁橫跨美加邊界的湖泊,安慰我們說,「你們要不要考慮從這裡游泳過去?哈哈哈哈」
「我們就從這裡去吧。」太太眼神變得篤定,一點也沒有把這當成是玩笑。她總是如此,面對困難時,不試盡所有的可能,休想讓她放棄。即便結婚快十年,我會是訝異,「明明是這麼嬌小的身體,怎麼能夠塞進這樣強靭的心?」
最終,我們在那座橫越美加的湖岸邊,租了一艘動力小船,來回在湖面上航行了八十公里,完成我們「抵達加拿大」的嚮往。
步道上流行著這麼一句話——「Hike your own hike, live your own life.」
鼓勵著每個人,其實只需要專心的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不要與他人比較,最終都會找到屬於自己的終點。即便抵達加拿大前的道路因野火而關閉,我們試著保有最大的彈性,「陸路不行,就走水路」,因此才成就了一段專屬於我們的 PCT 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