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走動,安全消失(註)
誰來給我小學憑空的一角
飯店小圓桌那樣小小的一角
——郭品潔〈旗山〉
我很著迷郭品潔《未果的差事》裡這首叫〈旗山〉的詩。日報、平交道、淨水系統、台式麵包,空投一樣地砸中忘不了懷的人。小物長出眼睛,返校回到自己的記憶裡迷藏。
池上夜市固定在禮拜三(是的,我也在記憶裡返校了,而且只能是國中)。我與好友李,如果約定要去夜市,那絕不是吃雞排熱狗燒酒螺那樣的事,要少女感充足地洗沐打扮後,夜市頭夜市尾好好巡一趟,作新鮮事物的偵探。不要說鄉下夜市能有什麼新鮮事,我告訴你還真的有。某夜一攤小黃燈照鵝絨紅布,閃著細密的迴光。夾在套圈圈與毛巾攤中間,格外奇異僻靜。我拿起水晶塊端詳,老闆從小摺凳起身靠向我們:弟弟,來跟你講,這水晶不是用看,要用感覺。來,你試看看——
我左手握一塊沉沉的,右手持一塊重重的,老闆讓我左右手平擺,兩塊水晶接近遠離、接近遠離——你有沒有感覺中間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道,這就是所謂的磁場。適逢下週大考,於是我跟李一人買了一袋一百的水晶碎,回家放在枕頭下強化腦波。第二天到校還神祕兮兮地跟同學分享,那水晶磁場真的有⋯⋯
國中操場地形如高原,邊緣植滿木麻黃。升國三暑假擇日到校自習,總是有多餘的樹影與誘因在拂動。午間時,喜歡的魏,與他以家人互稱的同伴們,躺在木麻黃下假睡。光斑流過胸口藍色繡字。碎枝,壘石化成的細礫,黑蟻,淺淺鑲進貼著地面的肌膚。懶風時有時無,空氣寂靜甘甜,幾乎要閃出小火。我躺在離魏一腕之遙的地方,頭髮像是就要觸到他的短襯衫,又沒有。
那時勤勞聽、孤獨唱的《紅星壹號》也是夜市買的,音樂攤木板框出淺格,伴唱帶CD卡帶區塊分明。從它們的背脊海選,抽出來翻看它們的一張張臉。我忘了《紅星壹號》哪裡吸附了我,收錄歌手沒一個認識,一圈小字圍繞中央金屬感張揚立體紅星:十組不同波長的歌聲,一同震人心弦。十首異樣心情的傾唱,一樣動人心靈。希麗娜依,清醒樂隊,鄭鈞,石頭樂隊,許巍,老狼,田震,驊梓,眼鏡蛇樂隊,天堂樂隊。第一首希麗娜依的〈秋天〉這樣唱:「我聽見嬰兒在啼哭,誰能為它們說明白幸福/我看見雲兒在飄浮,誰能為它們解釋清痛楚。」她嗓音軟軟,像骨髓浸著生生死死。一指牽我進入,十份各自慵懶兼強橫,厭棄且迷離的唱腔。只是那聽覺記憶這麼閉鎖。不是隨身聽、關房門那樣的閉鎖,而是沒有向任何人分享,連與最好的李也不例外。「你知道嗎?有一張卡帶《紅星壹號》⋯⋯」這樣吐露,彷彿比證實水晶磁場還難為情。
我默默把持那些似乎不為人知的歌曲,保留未來宣稱世界是這樣是那樣的權利。二十五年後思慕此張專輯,我重新在youtube製作了《紅星壹號》的清單。第七首來到田震的〈執著〉:「擁抱著你OH MY BABY,可你知道我無法後退。縱然使我蒼白憔悴,傷痕累累⋯⋯」歌聲依舊那樣通明強悍,引人合理推斷十五歲時,可能正是以此暫忘,愛是那般間接神祕的吸引,卻又一路暫忘到了現在。
作者註:標題取自郭品潔〈旗山〉結尾:「在三月第一個星期一的下午/自在走動,安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