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配樂大師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的紀錄片中,顏尼歐提到在他剛開始投入編曲與配樂事業時,他的母親曾這樣告訴他:顏尼歐,你寫的旋律一定要優美,那樣人們才會喜愛;音樂劇大師史蒂芬・桑坦(Steven Sondheim)的作品,在他事業剛起步時,則是常被人詬病旋律太難、無法讓人琅琅上口,但他表示:任何再複雜的旋律,只要在一齣戲中使用得宜、充分反覆與再現,觀眾絕對都可以哼著它走出劇院。到底怎樣的旋律才算優美?怎樣的旋律又是太難?我想這個問題,對不同的音樂類型甚至樂風來說,都有著不同的標準。
根據維基百科定義,旋律是由一系列不同或相同音高的音,以特定的高低關係和節奏關係聯繫起來的一種音的序列,且旋律對於人的聽覺感觀來說相當於視覺感觀中的「線條」,是體現音樂作品之思想感情的主要元素之一。以此定義來看,旋律的優美動聽與否,取決於作曲家對音符與節奏的安排,不同音符的排列以及背後的音程(兩個音高之間的距離)變化,賦予旋律獨特的外型(旋律線)與情感張力,而音程與節奏的複雜度,往往會決定旋律對聆聽者來說是否好入耳、好記誦、好唱。
多年前我分別至某藝術大學的電影系與音樂系演講,令人驚訝的是,電影系學生許多都未曾看過義大利導演朱賽貝・托納多雷的經典作品《新天堂樂園》,反倒是音樂系的學生每位都對該片配樂如數家珍,因為他們時常需要在各種商業做場(註)或音樂會演出,演奏顏尼歐・莫利克奈為該片所創作的經典旋律。在該片原聲帶的〈Childhood and Manhood〉中,顏尼歐巧妙運用節奏安置音符,讓一組幾乎就只是「大調音階按排列從屬音上行再下行」的簡單移動,成為一句深刻優美的旋律,而當樂曲和弦從 Bb 推進到了 Eb 時,同樣的旋律直接重複一次,卻又帶給人截然不同的意境與感受。世界上有非常多重視主題旋律的本格配樂家,但能用最簡單的方式譜寫出平易近人卻又無比深刻、充滿底蘊之旋律的作曲家,絕對非顏尼歐莫屬(或許久石讓也稍微有一點這意味)。
相較之下,桑坦的音樂劇歌曲,每首的音符、旋律線、節奏與合聲,也就是所有元素絕對都是難上加難。但事實上,桑坦的作品需要與戲劇和角色放在一起去理解,對他而言,每首歌曲都是一場戲,歌詞就是角色的台詞,歌曲則是角色的情緒、動機及潛台詞,在演唱一首歌的過程,角色會帶著觀眾隨音符飛翔在戲劇海裡,挖掘更多角色與故事背後的可能。因此,與其說他的旋律很難,倒不如說,他的思考已然不只是 2D 的音樂,而是 3D 的戲劇,因此,單從聽覺出發的審美標準或許都太過膚淺,因為他的歌曲,是設計要給演員與導演在劇場中施展魔法的。
儘管如此,桑坦還是寫過像〈Good Thing Going〉或〈Send In the Clown〉如此(相對)簡單又優美的曲子,顏尼歐也做過聲響接近實驗噪音的電影配樂,而兩人在各自作曲生涯中所面臨的挑戰、突破、自我辯證以及實踐,也絕非本文三言兩語能夠介紹完善,因此,上述舉例僅為一總體概括的說明,若對兩位作曲巨人有興趣的讀者,可自行就其作品去研究更多大師的美學、品味與堅持。
除了音樂類型可能造成的審美差異外,曲風(或是該說編曲)也能使同一段旋律變化出劇烈的聽覺差異,某些旋律單聽可能平凡無奇,但在某種樂風的氣氛下則成為瑰寶,又或是透過編曲家在旋律之外的和弦變化以及不同聲部的安排,重新賦予生命。譬如說日本動漫作品《派對咖孔明》中,主角 Eiko 所創作的歌曲〈六本木烏龍麵店〉在 demo 階段只有一把木吉他,旋律音型聽起來非常平凡,某些尾音甚至與吉他刷叩不太搭嘎,但透過故事中知名 DJ 編曲製作人 KID 的巧手後,帶有世界音樂與 EDM 質感的伴奏節奏與音色,完全改變了這曲子旋律的氣氛,最終成為了療癒蒼生的〈Dreamer〉;而是枝裕二監製的 Netflix 日本影集《舞伎家的料理人》,主題配樂音符圍繞在三個音符 BEC# 上,配上帶有東方民族氣味的節奏,乍聽之下還以為是華人世界家喻戶曉的〈財神到〉,但在此作品中以豎琴呈現,再加上巧妙的下行和聲與木管配置,反成為一首帶有京都在地情懷的清新柔和曲調。
在不同的藝術形式及音樂風格下,旋律所能展現的美感與獨特性皆有所不同,若再將時代美學與市場性考慮進去,其中的變數與可能性更是無遠弗屆。某些旋律在聽者耳中太「老」,但某些復古的旋律經過包裝後又很「潮」;某些配樂旋律在某個時代聽起來是曠世巨作,但在另一個時代卻可能已是老調重彈甚至過於氾濫。在科技日新月異的當代,各種音色取樣素材包充斥數位世界,音樂製作門檻降低、市場作品品質參差不齊,到底怎樣的旋律才是好旋律?怎樣的音樂才是好音樂?這之中又是誰說了算呢?我想這是每位當代創作者永無止盡在探索的問題,但在探索的路上,對自己誠實,無愧己心,絕對是讓你的旋律接近蒼生的關鍵。
註:在音樂餐廳、pub 等表演場地演奏知名曲目的演出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