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音樂以來,我一直非常信仰「理論」,在編曲或分析曲子時我往往可以輕易用樂理解決問題、找到解答,或許是因為自己從小一直待在升學競爭壓力極大的環境、又或是土象星座個性使然,我對知識與標準答案一直有著莫名的堅持,而這習性似乎也延續到自己的音樂創作上。
此外,由於電影配樂與音樂劇在 2000 年初期的台灣還是資訊相對缺乏的藝術領域,因此當年有幸出國學習的我格外珍惜從書籍與老師口中習得的知識與觀念,譬如說配樂要不知不覺地幽幽進來烘托人物情緒、配樂要貼著畫面轉換配器色彩營造戲劇性、配樂師應該要收到定剪的畫面後才開始為影像量身作曲,或是音樂劇中如何建構懸置懷疑開歌、在寫作時要如何利用曲式結構推進劇情等;2010 年回到台灣後,一方面於業界開始持續累積作品,一方面也在學校開設各種課程或講座,因此不管在教學或實務上,我一直堅持著各種「正確觀念」與「標準作業流程」。
簡單說,我似乎是個信奉知識且偏向理性的創作系職人。
不合理又何妨
後來在江湖上,我陸續遇到各種「挑戰」,譬如說有的影像導演要我配樂情緒不要做太準、有的要我把為某段人物創作的主題搬到完全不相干的段落使用、有的希望我在(我覺得)完全不適合出現銅管聲響的畫面使用銅管、有的要我不要管影像內容直接寫一段好聽的旋律給他去套片;同樣地,在缺乏產業共識的音樂劇領域,從表導演投射到編舞、編曲、音樂執導、甚至音響技術與拍手點等太多環節,我也出現強烈的陣痛與不適應。抱持著帶有一點混雜憤世嫉俗的理想主義,我努力在業界中碰撞拉扯,同時也透過教學與寫文章,試圖傳達更多我認為正確的知識與理念。
隨著一年一年過去,走過一檔又一檔製作,自己在創作上的美學與喜好一直在變,同時也因為在生命中累積了更多跨領域藝術作品的製作與觀賞經驗,對不同想法也逐漸產生更多理解與包容,甚至意識到古今中外原來有那麼多的經典作品是在極度「不正確」或「不標準」的觀念與流程下被做出來的。我感覺自己對創作似乎變得更開放,也開始喜愛那些碰撞與破壞規則的選擇,譬如說比起管弦配器功力深厚的精緻聲響,我更喜歡粗糙但有特色的音色;比起貼著畫面默默進來的無痕配樂,我更喜歡粗暴響起但卻與畫面產生撞擊的魔法;比起多數音樂劇在合唱、配樂、段落編排會出現的理所當然手法,我更喜歡不按牌理出牌的刺激與驚喜。
我發現,我好像更勇於「創作」,也更願意接受自己的直覺了。
到了近年,無論是編曲或是作曲,我愈來愈回歸內心,放下樂理與各種包袱,單純讓自己的耳朵帶領我找到想要的音符,我常開玩笑說,在幫許哲珮製作《失物之城》時,裡面好幾首編曲我至今都還搞不清楚自己編的內容到底是什麼合聲(絕對不是因為 Peggy 本來就把歌寫得又怪又難),同時在劇場創作時,也更能內化地去以破格思考去設計音樂上的選擇,我想起當初在紐約求學時,恩師喬瑟夫・丘齊(Joseph Church)曾跟我說:「在劇場裡需要做選擇時,選比較戲劇性的那個選項就對了。」(In theater, you always choose the more dramatic one.) 雖然花了好些年時間,但很開心自己在創作生涯中能產生如此核心的質變,也很開心現在哪些是堅持、哪些是信仰、哪些是專業、哪些是美學偏好與選擇,對我來說一切都變得更為清楚。早期的我對自己的定位比較偏向職人,一方面也覺得自己可能只是從小到大比較會念書,甚至常常覺得自己是個很沒創意很無聊的人,但現在的我除了依舊堅持著的職人魂外,每分每秒也更能意識到自己對創作與藝術的玩心與熱情,這一切或許都得要感謝一路以來我曾經合作過的創作者與藝術家。
「怪」的美妙
其中,最近再度開啟我腦洞的,是劇場編導洪千涵以及數字搖滾樂團大象體操。
前陣子,瘋戲樂工作室的新作品《怪胎》音樂劇台北場順利落幕,由洪千涵擔任導演,大象體操擔任共同編曲與現場演奏,許多人讚譽這是齣「非典型音樂劇」,衝突又合諧,大膽又驚豔,沒那麼討喜但卻莫名怪奇得可愛。雖然其實我認為它就是一齣概念與風格美學極為強烈、在調度上又充滿小劇場手法以及幾段現代劇場語言的當代音樂劇,但我也理解大家會覺得它非典型的原因,畢竟比起國外,台灣原創音樂劇從形式到質地還有太多未竟之處可以開發,再加上主流媒體至今依舊歌頌著 90 年代的四大名劇無視之前與之後百老匯不同時期的精彩,相較之下我們真的是滿怪的。
和大象體操工作編曲的前期,每次收到 demo 都非常驚奇,雖然我早知道凱翔、凱婷、嘉欽三位天才音樂家的才華以及有多擅長在和聲與節奏上「拆解」與「碰撞」,但這次過程還是大開眼界,印象最深的是某首歌的第二段,凱婷直接彈了一個跟原本完全不同調的貝斯樂句,但與我的旋律搭再一起後卻產生了難以用理性分析的戲劇性,我還記得第一次聽到時委婉跟他們說:「音樂上我覺得很屌很刺激,但我可能得跟導演確認一下,看看會不會與原本歌曲設定的情緒落差太大」,結果千涵一聽馬上說好耶很有畫面,完全沒有問題。
那次之後我在內心告訴自己,這次的團隊應該是找對人了。
首演週前在劇場技排時,我本來對某個千涵要的燈光 cue 充滿疑問,跟他討論許久一時也沒什麼共識,結果隔天 preview 時我好像突然看懂了什麼,且越看越愛,後來深夜發訊息跟他說:「欸,我看懂了!而且你是對的!」。類似這樣的事情,其實在這次《怪胎》各部門創作上俯拾即是,我想到前期跟某位影像導演開會討論宣傳影片時,他分享了聽完某首歌曲編曲 demo 的感覺:「雖然一開始聽不太懂,但覺得是一群人專注又享受地做著很酷的事,且越聽越有趣。」
我想怪胎就是這樣的一齣音樂劇。
在從事戲劇配樂與各種商業合作時,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產業與市場制約,在情緒投射處理上習慣「準確」或「清楚」,創作上偶爾也會陸續浮現許多手法與喜好上的包袱與習性,謝謝洪千涵與大象體操,為《怪胎》帶來各種怪奇生猛的稜角與毛邊,讓音樂劇這個通常需要準到不行的形式,包容更多屬於劇場的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