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科技巨頭成為世界的律法 —— 如何指認躲藏在《人生檔案求刪除》裡的隱形操偶師

我們得先搞清楚:擒拿的目標是傀儡師而非傀儡。

肖莎娜‧祖博夫《監控資本主義時代》

近期在批踢踢討論版上,有個討論串談及九年級生(指出生於西元 2000 年之後的 Z 世代)不懂如何使用「ZIP 解壓縮」檔案。有些報導指出,這是因為九年級生族群大多仰賴智慧型手機,已較少使用個人電腦,因此不再需要解壓縮程式等相關知識。此案例一出,讓不少網友們大嘆究竟是自己老了?還是新世代的人們「變笨」了?

這則新聞令我想起,當我尋找《人生檔案求刪除》相關評述文章時,有些人認為這部電影譏諷了一群「科技白癡」—— 被數位科技與社群媒體操弄的人們,特別是在人工智慧與演算法全面主宰這個時代的當下,與此同時,劇情也隱隱預告將有一群人(或是未來的我們)將會遭到科技的更新和汰換,如同片中提及滅絕物種「渡渡鳥」(Dodo)的下場。而本文不完全同意上述論點,主張應以「科技批判」的視角,重新審視《人生檔案求刪除》的實質核心價值與世界科技巨頭對人性帶來的多重災難。

在《人生檔案求刪除》中,三位主角的現實生活被虛擬世界打亂後,選擇直衝科技企業總部的資料庫。(光年映畫 Light Year Images)
光年映畫 Light Year Images

脈衝世界難有正邪之分

當 Microsoft、Apple、Google、Facebook、TikTok 各大科技企業相繼崛起,「Windows 系統」、「iPhone」、「Gmail」、「Instagram 限時動態」、「短影片(中國稱為視頻)」日漸成為老生常談,彷彿昨日素昧平生的人不知不覺間成為我們最為緊密的合作夥伴(如同這篇文章也經由 MacBook 寫成一般)。然而,這些最親密的搭檔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數以億萬計的積體電路與程式碼共構而成的「脈衝世界」。

提及「脈衝世界」的隱喻,就電影而言已非新鮮的創作概念,這種世界觀的想像勢必會聯想起如《銀翼殺手》、《駭客任務》系列電影的科幻景觀——一種關於救世主(俗稱英雄)角色及其邪惡敵人如何相互搏鬥的典型故事。《人生檔案求刪除》恰恰是完全相反的例子,故事即日常,電影裡不僅沒有典型又刻板化的英雄(用另一種視角來說,數位科技自身已然英雄化),也沒有真正對立且邪惡的有形敵人——又或者說,敵人根本深入電影的日常而難以明確指認。

三個正值中年危機的「魯蛇」主角有其各自的難關:一個是兒子只願跟隨父親、性愛影片更遭一夜情砲友要脅傳到網路的「鏘」(ㄎㄧㄤ)媽媽;另一個則是女兒長期在校受到同學霸凌,影片被傳到 Facebook 上流傳,因此想為女兒討回公道的爸爸;最後一個則是追劇追上癮丟了上一份工作,轉職後卻老是在接客 App 上拿到一星評價的計程車女司機。

為了解決這些麻煩,他們所尋求的解決方案是直搗黃龍——直接到科技企業總部的資料庫討回公道(當然也有人就此頓失方向,直到看清真相才清醒)。無論他們的困境是如何造成,這一切仍有個明確指向。除了現世自身存在的混亂外,目無法紀的虛擬世界才是真正打亂三位主角現實生活的始作俑者。

一個無處不媒介的悲喜年代

當代傳播研究中,有個新興詞彙稱為「媒介化」(mediatization)。白話來說,媒介化所指的是「媒介無所不在」的狀況。換言之,如同物種存活不能沒有空氣、水、陽光,具有一定現代化條件的人類社會不能沒有媒介的支援,媒介等同電力一般,成為我們生活必備的基礎建設。

乍看之下,「媒介化」現象毫不稀奇,它不過只是道出現今人類稀鬆平常的溝通方式。然而,更要注意的是,正因媒介無所不在,是我們與其他親人、朋友聯絡溝通最重要的橋樑,反而容易放下對它們的防備之心。不同科技企業就在我們毫無戒心的情況下,無所不用其極地成為這些設備的背後靈,他們對外聲稱是我們的朋友,最終目的則是——蒐集我們所有線上的行為,成為他們賺取龐大利潤的免費資源庫。

再回到《人生檔案求刪除》。這三個主角受盡數位科技摧殘,不論是被 Google 確認非機器人的識別系統折磨、還是不停點選詢問取用 cookie 權限的小視窗、或是被 AI 形塑的女性客服員吸引。前述提及的這些既戲謔又帶有一定反諷力道的敘事情節,不僅能讓觀眾高度共感(尤其對台灣觀眾來說,片中提及「蘇伊士運河」橋段更是讓人哄堂大笑),同時也迫使觀眾重思這些在現實裡常遭遇、卻不曾特別留意的不起眼使用情境意味著什麼。

光年映畫 Light Year Images

數位科技的存有,如今成為英雄與反派的合體代表符徵(signifier),過往典型二元對立的敘事逐漸消融。《人生檔案求刪除》顯然是反諷影集《黑鏡》的喜劇版。它的敘事力道雖看似不如《黑鏡》針對數位科技的警示來得陰暗、幽微且深不可測,然而,千萬別被它的日常敘事與看似無害的面目所欺騙——這就是數位科技產品(特別是 Facebook 與 Google)最恐怖的力量!——電影敘事和現實日常的雙重特性就此展開。

最後,別忘了片尾曲〈太空鴨〉(Space Ducks)給我們的當頭棒喝,歌手丹尼爾‧約翰斯頓(Daniel Johnston)已經先行預言,聲稱要與邪惡奮鬥、追求自由、消除所有原罪的科技企業巨頭 (或者某些國家),或許本身即是促成資訊戰爭的最大元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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