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按摩成為一種宗教體驗

我曾不只一次死在69號師傅手裡。

她處置我的地方是個幽黯的小房間,擺了一張床和一個籃子,床的上半緣開了個洞,讓人的臉可以塞進去,籃子是裝換下來的衣服。有時我會被帶進比較大的房間,裡面用布簾隔成幾個獨立空間,客滿時,鄰床的動態都聽得一清二楚。

「來,再補一刀!」隔壁的男師傅不懷好意對著客人說,略帶情色的口吻。「啊~不要啦~啊~噢~」客人情不自禁回應著師傅,用軟鬆鬆的身體。

我偏好單獨的房間,不會受到隔壁干擾,但無論哪種房型,整棟會館都播著淡而無味的「冥想音樂」,彷彿那種音樂能滿足多數人對天堂聲景的想像,或沒有想像——重複的低張力旋律、波瀾不興,並有點無聊。

不是沒想過帶自己的音樂去放,譬如把藍牙喇叭帶去,或者戴上耳機。給69號師傅調教的過程我漸漸領悟,耳朵是按摩時最不需要被照顧到的器官,當你身體接收著師傅掌心傳過來的震波,一邊抵抗它也一邊消解它,驚心動魄的能量循環淡化了聽覺的刺激,在這裡,所有音樂都是背景音樂。

在這裡,按摩師就是我膜拜的神。

我把臉朝下,塞進馬鞍狀的小洞,兩隻手自然下垂到床的兩側,等下我叫救命時拳頭會握很緊,就像給牙醫洗牙那樣。「我進來囉!」師傅掀開門簾,在床頭站定,準備發功,「今天你哪裡比較痠?」她調整鼻息,像即將大戰一場的角力選手,用手刀在我皮膚表層游移,尋找合適的施力點。

「我⋯⋯通通都很痠。」待宰羔羊在床上扭動了幾下,準備迎接對手的徒手搏擊。

師傅的手像一把無痛的手術刀,定位完畢往我筋骨上用力一砍!但先不切進去,流露出放我一馬的慈悲。服務表上寫明「90分鐘全身指壓」,她有的是時間慢慢弄痛我。那刀鋒或停在我的腰間、尾椎、肩胛,或時常像打了死結的頸部。

按摩師傅的手像一把無痛的手術刀。(Getty Images)

一旦決定好下手位置,手刀立刻幻化為雙掌,一對綿綿有力的手掌,用渾厚的掌心和撐張的十指,一寸一寸把我僵硬的肌肉推開,也推開藏在皮下組織裡,每隔一段時間重新聚集的情緒與累。

兩、三個月一次,是我去找她報到的頻率,通常是下山後隔週,身體需要進廠大修的時候。身邊不乏每週都去按摩的朋友,我一年只按四、五次,還有錢的因素——會館位在內湖,周遭沒有捷運,來回車資又是另一筆開銷。不過,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深層按摩時擠壓出的痛覺,與痛覺緩解後隨之而來的陣陣感官高潮,充滿色情的感覺,可比赤身裸體的性。

明明是單純到不行的「純按摩」,老練的師傅卻能把全身上下都按成性器官。無性的做愛?那是多麼駭人的概念,我擔心自己太沉溺於那種肉慾的快感,害怕頻率太高會稀釋官能的強度,也想讓身體累積多一點疲累時再去找她,一句話不說就躺在床上,誠實告解出全部的罪。

言詞可以編織,但身體很誠實。

尼采曾說:「坐著不動是真正違反心智的罪孽。」文字工作者都背負了一項原罪——久坐。喬治・歐威爾把寫書過程比喻為筋疲力竭的鬥爭,像一場伴隨痛苦疾病的漫長比賽(like a long bout with some painful illness);10世紀的西班牙僧侶兼抄寫員瓦勒倫尼卡・的・佛羅倫提烏斯(Florentius de Valeranica),把話說得更決絕:「如果你想知道書寫是多大的負擔:它使你眼睛視茫茫、讓你彎腰駝背、腹部和肋骨受損、使腎臟疼痛不堪、全身飽受折磨。」

寫作是一把雙面刃,字句承載著作者的希望和恐懼,文章反應他生活的愉悅與挫折,創作本身是自我療癒的過程——對心靈的療癒。但長時間的文字勞動,代價是身體的損耗,終日坐在桌前絞盡腦汁又榨乾體液,造成僵直的關節和緊繃的肌肉,以及每況愈下的目力。

哦!我的罪還有一項:身為69號師傅的信徒,卻太少上教堂。那罪加一等,再補一刀!

她是一位舞者介紹給我的,舞者身上沒有一絲贅肉,四肢洗鍊得像美麗的緞帶,全身線條充滿了張力,是個靠身體吃飯的人。認識舞者前,天知道我給多少位師傅按過,沒有一位殺死過我,也就沒有一位能讓我上癮。有天我靈機一動,問舞者都給誰保養身體,她把那神祕編號和會館住址傳給我,叮囑了一句:「別跟其他人說哦,69號現在不太接客了。」

初次見到她是在會館大廳,不高,大約160公分,體格結實,壯碩的肩膀比我還寬。頭髮是染劑褪色後的稻草色,夾雜著剛長出來的黑髮,她對外表的無序似乎不以為意。臉上沒有任何妝,一如眼神中沒有任何訊息,她只是認分地提著工作袋站在櫃檯前,要換拖鞋給我穿。

初見面的兩人,能從彼此的面相中看到什麼?其實我不太喜歡被陌生人觸碰到身體,總覺得彆扭,而一位推拿師這輩子不知觸碰過多少身體。你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她,賦予她往深處探索的權限,她用手撫摸你肉體的細節,量測敏感的尺度,一次次帶你置死地而後生,通往歡愉之門。

如此親密的關係,從面相中看不出來,它只發生於那小房間裡,那漫溢著奇妙經驗的90分鐘。一方虔誠奉獻,一方張手接納,就像最初的宗教,身體既是禮物也是待修理之物。她以上帝之手治療著我,撫觸我的頭、頸、肩、背、腰、屁股、手腳,被赦免後我飄到身體的天堂,整個人栩栩如生地活著。

但計時器一響:鈴!天堂之門立刻關上。神要轉檯了,下回請早。

我穿回籃子裡的衣服,她泡了杯熱茶,在換鞋的地方拿給我。我大概是她服務過話最少的客人,她幾歲、住哪裡、叫什麼名字,我從不過問,只偶爾會聽她抱怨幹這行自己也腰痠背痛,再做也做不了幾年。剛才是賜我至福的化身,在我離開時彼此已陌生到不行,按摩師和客人的關係是如此的深,又如此的淡。

我最近一次去找她,同事跟我說她不做了,沒有交代原因。整整兩年的時間,69號師傅不只治癒我的身體,也讓我更瞭解自己:原來我是天生喜歡痠痛感的人,身體是,心理也是。痠痛的感覺特別吸引我,像一部無奈的電影、一首憂傷的情歌,或者,被按到痛點的瞬間。

我想念著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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