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音樂劇界最大的新聞,莫過於傳奇巨人桑坦(Stephen Sondheim)在 2021 年 11 月 25 日以 91 歲高齡辭世,那是一個平凡又平靜的星期日早晨。
我無法描述桑坦對我的影響有多濃烈,事實上這樣一想才發現,我的生活中似乎充滿了桑坦。在瘋戲樂《Mostly Broadway》的演出中我在台上彈奏著《瘋狂理髮師》(Sweeney Todd)的曲子、在大大小小教育工作坊或演講中我談論著他的作品與美學、在創作時我總是思考著他說過的話、在網路上我關注著他每一個作品的過往與新生 —— 從 1970 年《夥伴們》(Company)原版卡司原聲帶錄音的紀錄影片、到正在紐約百老匯上演的女版《夥伴們》復排、以及史蒂芬‧史匹柏新拍的《西城故事》電影,就連上一期本在寫強納生‧拉森(Jonathan Larson)的文章,最後也還是提了滿滿的桑坦。
這世界絕對不需要再多一篇描述桑坦有多偉大或是闡述其創作生涯脈絡的文章,但對我個人而言,在過去 15 年的音樂人生中,有幸經歷過太多回味無窮的桑坦時刻(Sondheim moment),或許是因為聽了他的某一首曲子、看了一場演出、讀到某一段他說過的話、又或是聽聞了一個小故事,在這些時刻與當下,他的意識與信念,總是透過不同的形式深深觸動我。
十多年前剛開始認識桑坦時,最早接觸的作品是《拜訪森林》與《瘋狂理髮師》,對當時還是創作初心者的我而言,桑坦複雜的和聲與音型雖然難以入口(耳),但卻充滿一股神奇的吸引力,現在回想起來,那種聽覺上的刺激感就跟國中第一次聽到安室奈美惠的《Don’t Wanna Cry》、或是高中時聽到黑色安息日的《Paranoid》一般,你不熟悉、甚至覺得它不符合當時你腦中對「好聽悅耳」的定義,但音符與節拍之間的迷人魔法,卻吸引你一再播放、往下挖掘詞曲背後的態度、意念與哲理。
桑坦在生涯早期參與的兩齣作品《西城故事》與《吉普賽》中僅擔任作詞,之後他的每一齣音樂劇作品,都是兼任作詞與作曲;在作曲上,桑坦的音樂深受無調性音樂、爵士樂、印象派美學影響,手法上則擅長營造複雜的多聲部聲響,並喜愛尋找新奇獨特又錯綜複雜的旋律線,以貼近角色狀態、情緒及語感;在作詞上,桑坦總是能運用極為簡單又中性的文字,深入角色內心,並投射出不同面向與維度的戲劇效果及開放性給觀眾,他對文字與文學有著獨樹一幟的品味,獨愛對稱與極簡美學;他的詞曲充滿幽默、批判、智慧、哲理,他熟稔文字與音符在舞台上被呈現的效果、更掌握一切關於表演戲劇的知識以及觀眾感知,理解他作品的最好方式,或許該是「心理學」。
“Lyrics have to be underwritten. That’s why poets generally make poor lyric writers because the language is too rich. You get drowned in it.”
(音樂劇的)作詞必須從簡,正因此,詩人寫的歌詞往往不夠理想,因為他們的語言本身太豐滿了,觀眾會溺死在裡面。
桑坦雖然二十幾歲就在百老匯嶄露頭角,但真正成名該是要到四十歲時完成了《夥伴們》這齣具有革命性的劃時代作品(雖然他本人完全不這樣認為,並堅持他不過是延續他導師奧斯卡‧漢默斯坦二世[Oscar Hammerstein II]的理念),從各種訪談與影片中來看,當時大家對桑坦應該是敬畏三分的,因為每一次排練或錄音他似乎都臭著臉、懊惱著演員哪裡沒唱好沒唱準;但在往後的十多年,或許是人生的淬煉、或是創作生涯與際遇的起伏,桑坦不但累積了一齣又一齣叫好又叫座的作品、影響了整個劇種與產業的美學,更成為百老匯不同世代一致公認的英雄與導師。除了他本身作品達到的藝術高度外,我想也跟他在教育上的慷慨與熱情有關。
你一定很難相信,像桑坦這樣忙碌的大人物,私下是位極度熱衷通信的人(還是以打字機打信加上鋼筆簽名),程度甚至可說是「有求必應」、絕不「已讀不回」。在老先生離世後,Instagram 出現了一個 Sondheimletters 帳號,多位業界人士與網友紛紛上傳分享自己與桑坦的通信,其中有關於創作心法的交流、對桑坦作品的討論、對後輩新進與校園學子的鼓勵、以及各種逸聞軼事。其中最有趣的一則,該是有位演員史考特‧米基塔(Scott Mikita)收購了知名漫畫藝術家山姆‧諾金(Sam Norkin)的作品〈Musicals in the 80’s:Sondheim vs Webber〉(註),史考特在取得韋伯的簽名後,寫信給桑坦,希望也能得到他的簽名,沒想到桑坦答應了此請求,卻在收到畫作後將其直接原封不動回給史考特,外加一封信:「Dear Mr. Mikita:Please forgive me, but I don’t want to contribute to this kind of show business bullshit.」 (請原諒我,但我實在不想為這種劇場商業行為的狗屁貢獻),史考特表示他很慶幸桑坦最後沒有簽名,因為這封回信跟只有韋伯簽名的畫作框在一起似乎讓一切變得更有意義。那封回信,寫著 11/18/2021,那是桑坦過世前一週。
桑坦音樂劇的啟蒙導師是奧斯卡‧漢默斯坦二世,他是百老匯傳奇經典作詞家,與作曲家理查德‧羅傑(Richard Rodger)並列黃金時代的教父級人物「Rodger & Hammerstein」。宇宙為兩人安排的緣分非常巧妙 —— 桑坦竟是漢默斯坦鄰居的孩子。在某個午後,當時還是高中生的桑坦拿著自己創作的第一齣、且在校內演出獲得滿堂喝采的音樂劇,滿懷欣喜地去找漢默斯坦「討教」,漢默斯坦在不知道作者是誰的情況下讀完後跟桑坦說:「這是我看過最糟糕的音樂劇,但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它不好。」數十年後桑坦在訪談中表示,那個下午他學會了關於音樂劇的一切。
在漢默斯坦過世前夕,桑坦至醫院探望他時,漢默斯頓拿了一張自己的照片送給桑坦,桑坦請漢默斯坦為自己簽名留念,漢默斯坦寫了:「For Stevie, My Friend and Teacher」。後來曾有人問及桑坦為什麼對教育與分享如此不遺餘力,他說,他欠奧斯卡(漢默斯坦)太多了。每當憶起這段故事,我都止不住眼淚,而當你把桑坦與漢默斯段的緣分、進一步與《倒數時刻》的強納生‧拉森以及《漢默頓》的林-曼努爾‧米蘭達(Lin Manuel Miranda)等不同宇宙串聯時,你會發現,在這浩瀚的百老匯宇宙中,有好多美麗的故事與可愛的人,他們的意念築起了一道銀河,引領我們無止盡地向前探索,追尋心中的真善美。
不管是劇場或是影視,編劇總是最容易被忽略但也最重要的人物,而在音樂劇的幕後主創中,詞曲創作得到的注目往往也遠高於編劇;正在紐約上演的女版《夥伴們》演員中,有人分享了一段對桑坦最印象深刻的事:她說在排練場桑坦總是不停向大家讚美喬治‧弗夫斯(George Furth,《夥伴們》的編劇),他認為自己因為《夥伴們》得到的成就中有一半功勞都是喬治的。在看完首演前最後一次彩排那晚,老先生離開排練場前心滿意足地告訴大家,他要回家告訴在天上的喬治,他寫的劇本有多棒。
行筆至此,發現再多文字似也無法表達我對桑坦的景仰與感謝,但願此文能激起更多讀者對他的好奇心,進而挖掘音樂劇深厚的魔法與瑰麗、延續來自巨人們的意識與藝術信仰。
Mr. Sondheim. We love you. I love you. THANK YOU.
註:桑坦的生涯高峰在七、八〇年代,安德魯‧洛伊‧韋伯(Andrew Lloyd Webber)為首的「歐陸音樂劇」大軍則在 80 年代後以商業化模式進軍百老匯,諾金的該畫作為桑坦與韋伯在比腕力。有趣的是,兩人還是同一天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