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夜色裡,一些人群在安靜的松菸文創園區慢慢聚攏。這個地方在白日也被更多人充滿,人們帶著明確的目標來到此地,購物、觀光、看展覽、看電影、看戲,並帶著被滿足或不被滿足的慾望離開。但在接近一點鐘的此刻,人們這次目標不明地出現在這裡,熟悉的空間在不同的光線、時間與氛圍下變得陌生,他們作為觀眾出現在這裡,但卻並不知道劇情或即將出現在眼前的事物,於是他們的身分及處在的位置與傳統定義上的觀眾有所區別。
河床劇團的許多作品都把玩了時間與空間的陌生化,讓觀眾從日常的感知與狀態中脫離出來,形成半夢半醒的知覺,開展某種異樣的體驗。但即將出現在觀眾面前的並不是夢境,而是另一種影像。真正作夢時,夢的機制之運作把其真正的訊息包裹起來,讓人們透過迂迴的路徑去解開謎團。透過意識與感官知覺,人們與外在世界發生聯繫,而向外的探索雖艱辛,但路徑卻可見;向內的探索則是無光的迷宮,需要一種微光映照才能摸索前進。
如其「開房間計畫」系列或《千圈の旅》等,在河床劇團這次的作品《1:00 AM》中,發生的正是一種對內在的映照。分成上下半場,上半場是由美國行為藝術家瑪利蓮·艾森(Marilyn Arsem)帶來的演出。與其說是一種演出,不如說是一個邀請與一種共在。在這樣的共在中,我們與表演者在空間與心理上都十分接近,觀眾在接近地面的高度和並肩而坐的距離去發現與感受現場正發生的事情,而艾森所做的沒有比觀眾更多或更少。在此戲劇的發生即是一群人共同進入一個當下。
而在這種共在裡,每個人所見卻也十分不同,因為身體所在的位置改變了視點。雖視點不同,但我們卻同時覺察到「有什麼『真實的東西』正在發生。」據說每一天艾森的演出內容都不盡相同,因為在時間中,人與環境、與自己的關聯是一個變動而有諸多可能性的過程,而艾森在做的就像是呈現這個事實本身。
在獨特的凌晨時分,當我們從休息區進入表演發生的空間時,艾森的身體被一條光滑的黑布覆蓋。事實上,在那條布底下緩緩移動的,可以是「任何」東西,眼睛所見的並不是此刻的重點,因為在眼前的並不是已發生的、被固定的「事實」,而是流動的、變化的、正發生的「事件」,此時事物不只是展現其可見的面向,還指向了不可見的意義。
在這詭異的景象中,我首先感受到的是「時間」。那黑布毫無瑕疵的表面就像是時間整體,而在朝舞台盡頭滾動的物則漸漸在時間中顯露它的面貌。從布中緩緩露出的是一雙腳、幾絲頭髮、一隻手或一個呼吸。漸漸地一位灰髮女人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從時間中誕生了,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稍後她從一個盆裡拿起幾顆漂亮的小橘子,她用指甲將它們剝皮,剝成一環環的樣子,她也將手上把玩的東西舉起,給我們看看。後來她以滾動的方式,把盆裡幾乎所有的小橘子都分送給我們。這些鮮豔芬芳的果子在人們手中傳遞,我們轉向前後左右的陌生人,像那灰髮女人一般將橘子剝皮、把多汁的橘瓣放進嘴裡。我們看著她、看著彼此,以味覺、嗅覺、整個身體感受著這種共在。
透過眾人的參與,這個獨特事件得以實現,不會有任何一個在場的人不感受到一種共享的力量而認為這是一個普通的事件。而此時人們的諸多不同視點也發生交錯或「共振」,力量於是才產生了。透過以絕對的專注和向環境與世界敞開的知覺,艾森使觀眾與她一起營造了一個無可取代的事件,看似簡單,但對擁有語言和思想的人類來說,表達不可說、不可見之物卻是最難的。
經過了上半場的魔幻時刻,下半場則是導演郭文泰的作品。從黑暗中我們進入鮮豔的粉紅色光線裡,一位老婦出現唱著溫柔的歌曲,各種「徵兆」在台上出現,但卻沒有清楚的指向。當徵兆沒有清楚所指時,一種不同於理智與邏輯的感受空間被打開了,我們不再確定眼前穿著一樣裙裝的兩位女人代表了什麼,也不試圖去建立人物的關係,因為在這樣的影像中人物不是互相分離的,而是融合的,他們的出現不是為了表示固定的事件表象,而是在印象中交織出事件本身。
一位灰髮男子出現,給人伐木工人的印象;女人們從麻袋中挖出了土;裸身的男人使人想到雕像或其他;女人因自己的雙手沾血而惶恐;出現了歌者溫柔的現場演唱使壓抑的氛圍有所轉換。這些徵兆在觀眾眼前呈現了不同的樣子,引發不同感受,以不同於上半場的方式把一個獨特事件傳達給觀眾。
在應入睡的時間,我們選擇醒著來到了這裏,並與兩位創作者以不同方式共構了特殊事件,在這經驗中所感受到的或許並不能以字詞說明,因為一旦說明、一旦清楚明白地知道徵兆指向的是什麼,那我們正在尋找的東西在定義的過程中就佚失了。這類經驗的影響也無跡可循,但就像做夢一樣,這類體驗作為一種機制,於迷宮中帶領或陪伴,悄悄地在帶領我們接近黑暗的心。
一個蘇菲教派(Sufi)的故事或許比任何徒勞的解釋更適合來傳達這種過程:老婦在一條大路上尋找一根針,人們為了幫助她,問她在哪裡掉了這根針,她說:「掉在家裡。」人們於是認為她瘋了,問她為何不在東西掉落之處尋找,她回答:「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正在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