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訪深南,邦聯遺緒堅若碑石,泛如棉花

(Toya Sarno Jordan/The New York Times)

2020年美國警暴引發的黑人運動風起雲湧,亦蔓延至有著販奴、蓄奴過往的歐洲,全球各地涉種族主義的名人銅像紛遭拆毀,「你的種族主義者,我的英雄」一類的歷史辯論也再次甚囂塵上。而在這一切發生前,《紐約時報》非裔記者曾踏訪美國深南(Deep South),見證邦聯遺緒如何深入日常,而要妥善處理問題,絕非拆除幾尊雕像、拉掉幾塊匾額這麼簡單

美國・密西西比州・維克斯堡——據戈登・卡頓(Gordon Cotton,cotton英語原意為棉花)所言,奴隸制度「於某些人不無益處」。

在自家凌亂廚房中,退休白人記者卡頓倚著一張凳子,聽他高談闊論的,是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兩名黑人記者。我們沒先打招呼就跑去他家,他家位於美國深南(又稱棉花州,該區蓬勃的棉花工業是造成當地奴隸制度根深柢固的主因)維克斯堡市外圍密林的一條泥路旁。

他的曾曾祖母過去蓄有三十名奴隸,而且「給了他們很多間不錯的小房子,」他說道。「她給穿、給吃,也提供醫療照護。有個會編籃子的,她總會付錢買他的籃子。」

卡頓說,不論今人怎麼看待奴隸制度,都不能抹煞他對曾曾祖母在內的祖先、與其他民族偉人的愛戴,就拿美利堅邦聯(南北戰爭期間11個南方蓄奴州組成的政權)總統傑佛遜・戴維斯(Jefferson Davis)來說,82歲的卡頓依然稱他為偶像。

「回望150年、200年前,當時那就是一套生活方式,」他說。「那或許不對,但那確實是當時的生活方式。」

退休記者喬治・卡頓,攝於維克斯堡自家。(Toya Sarno Jordan / The New York Times)

卡頓個人和老南方的淵源與毫不保留的支持立場,自然會讓他覺得邦聯的紀念碑該立於公共廣場、戴維斯總統與羅伯特・李將軍(Robert E. Lee)的世界也值得表揚,而非受辱。

這樣的想法理當是一場激烈爭辯的起因,近年爭執的一次暴力高峰發生在2017年8月,當時白人至上主義者群集示威,抗議維吉尼亞州夏洛特維爾一座公園提議移除李將軍像,並和現場立場相異的示威群眾爆發衝突。一名白人至上主義者駕車衝撞人群,32歲的西瑟・海爾(Heather Heyer)被殺。

這段醜陋的情節又再度惡化了美國已然傷痕累累的種族關係——其後,總統川普將支持拆除銅像的示威人士與白人至上主義者劃上等號、指責暴力事件「多方」都有責任,更是火上加油。

該事件過去後,關於邦聯象徵的大眾爭論在一年間便逐漸平息。只是在這幾年間,民氣真的改變了嗎?作為一個國家,我們是否多跨了幾步,更能接納、正視我們可恥的歷史了呢?又或者,我們正悄悄地墜向下一起暴力衝突?

(Toya Sarno Jordan/The New York Times)

不能動的紀念碑

我和國家廣播公司(NBC)記者崔曼・李(Trymaine Lee)曾結伴造訪南方。旅途歷經維吉尼亞、肯塔基、密西西比和阿拉巴馬。

我們發覺,邦聯的遺緒在日常生活裡頭埋得太深,要處理邦聯問題,所需的絕不止於拆幾尊塑像、拉掉幾塊匾額。當你走在靜謐的公園裡,拍著一籮筐的紀念照片,和家人漫步在石雕與鮮花之間,要忘掉這裡發生的殘酷往事,太容易了。

要在紀念碑存續的辯論裡異中求同,尚待解開的,乃是一條極其繁複的算式。

部分案例中,紀念碑就只是大得搬不走——在戴維斯出生地肯塔基州費爾維尤(Fairview)的戴維斯紀念方尖碑就高達107公尺。在阿拉巴馬等州,則立有禁止移除邦聯紀念碑的法規。

肯塔基州費爾維尤107公尺高的戴維斯紀念方尖碑。(Toya Sarno Jordan / The New York Times)
(Toya Sarno Jordan/The New York Times)

不過,許多案例中,邦聯紀念碑並非實體的石碑銅像,或該理解為情感、精神與親族間的牽絆。

身為史學家的卡頓,祖上先人蓄過奴又替邦聯政府打過仗。他家布置得宛如南軍叛亂的神龕一樣,收藏有邦聯國旗、邦聯發行的債券、戴維斯與邦聯將領暨 3K 黨領袖奈森・貝佛・佛瑞斯特(Nathan Bedford Forrest)的肖像照。亂七八糟的東西裡頭,還能見到表露種族主義的圖像:有本樂譜叫《襤褸小黑種》(Pickaninny Rag),封面是個黑人男孩的滑稽畫像;有張光碟片,內容是一個白人喜劇演員抹上大黑臉演出。

坐下來準備開始訪談時,我們請他拼出他的姓氏:「C-O-T-T-O-N,」他說,又實事求是地補了一句:「Cotton,就是你摘的那種棉花。」

卡頓住處離戴維斯以前的物業棘原農場(Brierfield Plantation)不遠,以前讀的學校也是以這位邦聯唯一一任總統命名。和南方許多親邦聯分子一樣,卡頓輕描淡寫地帶過南北戰爭中奴隸制度的作用。他認為,戰事起因更在於北方企圖控制南方、最後還動武侵略了南方,而非其他因素。

「他是我的偶像,沒人能動搖我的想法,」他指的是戴維斯。「要是想拆他的雕像就拆啊。他們想搞破壞就搞破壞,但他們永遠毀不掉這個男人的傳奇。」

一名男子手持相簿,是全家一同參與重演邦聯軍隊活動的紀念照片。(Toya Sarno Jordan / The New York Times)

在卡頓與其他戴維斯支持者看來,戴維斯多數偉業都是擔任邦聯總統前的事。他們眼中,他是英勇的西點軍校畢業生,效力於美墨戰爭,是代表密西西比州的美國參議員。

他們略過沒提的是戴維斯的奴隸制度思想。戴維斯認為,政府權能應再擴張,還有,黑人是次等種族。南北戰爭結束多年以後,這類白人至上主義思想依然牽動著美國社會,讓解放奴隸融入社會的努力逐步失效,迎來的反是出於種族動機謀殺的年代。

這類種族暴力波及了整個世代的南方人,這群人承接的邦聯遺產同樣讓他們痛苦,箇中原因卻大不同於卡頓這類親邦聯分子。

「它提醒你別忘了那些仇恨」

蘇西・瓊斯(Susie Jones)瀏覽著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民權紀念館的展覽,她見到灰牆刻上的某個名字時停下步伐,上頭寫著彌爾頓・羅素(Milton Russell)。

「這是我老爸的表親,」她說。

美國國家和平與正義紀念館內,一道紀念私刑受害者的長廊。(Toya Sarno Jordan / The New York Times)

這場展覽紀念的是羅素與其他數十名種族暴力遇害人,策展單位是非營利組織南方貧困法律中心(Southern Poverty Law Center)。1956年1月21日,羅素死於密西西比州貝佐尼自家發生的縱火案。

還有另一位來自貝佐尼的遇害人:牧師喬治・李(George Lee),於1955年5月7日因試圖替黑人註冊選民登記,而遭到謀殺。

「李牧師以前是我家鄰居,」同為黑人的瓊斯補充道。李牧師住在對街,經營一間商店,而且「算是出手照料了整塊地方的黑人」。

66歲的瓊斯住在佛州傑克森維爾。蒙哥馬利是她大南方之旅其中的一站,她帶上了兩個孫女啟程,分別是12歲與9歲。這趟旅行的目的是教導她們非裔美人的文化遺產,而在蒙哥馬利市便能見到不少:有羅莎・帕克斯(Rosa Parks)登上那班命運班次的公車站牌,也有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King)曾任牧師的那間教堂。

(Toya Sarno Jordan/The New York Times)

然而,這塊地方也藏著許多許多邦聯祕史。

阿拉巴馬州議會大廈的台階上有一枚金色星星,戴維斯從前就站在那兒宣誓總統就職,還有一尊紀念南軍軍人的高大石柱。左近還有戴維斯雕像,比鄰的另一座雕像主角是「現代婦產科之父」詹姆斯・馬里恩・西姆斯(James Marion Sims),他拿黑奴婦女作實驗,而且沒有使用麻醉劑。

「它提醒你,別忘了那些衝著非裔美國人而來的仇恨和惡行,」瓊斯談及邦聯徽記時說道。「我真的認同他們也有維護他們歷史的權利,只是那不該以我們的歷史作代價。如果你要寫出部分故事,就寫出整個故事吧。和盤托出你們做過的事。」

崔曼・李(左)與本文作者約翰・艾利根(John Eligon)。(Toya Sarno Jordan / The New York Times)

於許多黑人眼中,邦聯徽記的意思通常就是「禁止進入」。當地居民引薦我們去找一位「棉花先生」聊聊,而抵達卡頓家時,舉目就是兩台立著邦聯旗的車子,我們便馬上感受到那禁入標誌在胃裡翻攪。但當卡頓從一扇綠門後頭現身、邀請我們入內,焦慮很快就平緩了下來。

不論你的政治認同落在哪裡,只要住在南方,免不了會遇見邦聯徽記,光是走個路,都很難不偶爾踩上一個。

我住的頭兩間旅館所在道路皆以戴維斯為名。崔曼和我住進了安朱卡旅店(Anchuca),戴維斯的兄長喬瑟夫(Joseph Emory Davis)也住過這間韋克斯堡的B&B。費爾維尤的戴維斯方尖碑那裡就是州立傑戴維斯紀念公園(Jefferson Davis State Park),為當地野炊盛地,也確實有許多黑人頻繁造訪。

白人凱蒂・考宏(Kitty Calhoun)是肯塔基州霍普金斯維爾一間餐廳合夥人,她說,她欣賞方尖碑等紀念碑的美感,而非其負面意涵。「我不會多想那些東西代表的是什麼,」68歲的考宏說,並追述:「我感興趣的是那些東西背後的歷史,它就在那兒了呀,想想它在那兒多久了。」

凱蒂・考宏,她的祖先約翰・考宏(John C. Calhoun)曾任美國副總統。(Toya Sarno Jordan / The New York Times)

然而,罔顧邦聯領袖的劣跡——視戴維斯為政治家,而非奴隸主,是黑人承擔不起的餘裕。

與此同時,邦聯後裔對先人的景仰依舊真切,近年內也沒有要消止的意思。

意料外的傳信人

「我們得從非常宏觀的角度來認識他,」伯崔・海耶斯-戴維斯(Bertram Hayes-Davis)談起他的曾曾祖父傑佛遜・戴維斯。69歲的海耶斯-戴維斯是他曾曾祖父活生生的紀念碑。我登門拜訪他位於維克斯堡的家時,他十分放鬆、友善。

海耶斯-戴維斯拿著一本美國憲法,為其曾曾祖父戴維斯的遺物。(Toya Sarno Jordan / The New York Times)
邦聯總統戴維斯的曾曾孫伯崔.海耶斯-戴維斯。(Toya Sarno Jordan / The New York Times)

有時候,他會窩在一張戴維斯從前的椅子上,與他曾曾祖父跨時空連線,思考如何在戰後團結全國。他的玻璃書櫃藏有一本斑駁的美國憲法,書頁上有戴維斯的簽名;旁邊有一封戴維斯靠著壁爐架寫就的信件。

海耶斯-戴維斯在科羅拉多州長大,他對自己名字在南方特定社群所獲的愛戴再瞭解不過。但奇異地,要弭平邦聯遺址兩造分歧,或許他正是我們需要的牽線人。

海耶斯-戴維斯的人生志業是,防範各方(不論是邦聯政府的支持或反對方)簡化他曾曾祖父擔任邦聯總統的成就。他認為,種族主義者劫持了邦聯的徽記,藉此加劇國內種族紛爭。

(Toya Sarno Jordan/The New York Times)

他說,鼓吹移除紀念碑的人通常是誤信人言,不過他也同意,一尊雕像若冒犯了誰,那麼是該遷址,搬到私人產業中作教學用途。

他不怯於指認戴維斯的缺陷——「他是白人至上主義者嗎?是,他是。」但他也說,戴維斯不單單是一名白人至上主義者而已,他遠不止如此。

海耶斯-戴維斯的溫和立場與鐵桿邦聯團體意見相悖。他說,其中有些人太沉溺過去,才會否認邦聯政府與南北戰爭的部分史實。

「他們緊抓著那一小撮歷史不放,」他說。「牢牢抓著祖先身為邦聯軍人的遺緒。」


(Susan Beachy 貢獻本文的研究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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