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在審:達芙妮・卡魯阿娜・加利西亞謀殺案三年後

一位以揭露貪腐聞名的馬爾他記者因爆炸身亡三年後,有四名男子遭起訴——但她的家人認為警方從中作梗,阻撓了該案的調查

2017 年 10 月,藏於馬爾他反貪腐記者達芙妮‧卡魯阿娜‧加利西亞(Daphne Caruana Galizia)汽車駕駛座下方的炸彈引爆。自那時起,這起謀殺案一直占據著新聞頭條。

在此之前,馬爾他原是和平的歐盟成員國,而她的死,被視作一次針對言論自由的殘暴攻擊,引發了一場政治動盪,不僅將一位總理拉下台,更導致這個前英國殖民地出現重大憲法改革。

三年過去,對於卡魯阿娜‧加利西亞的丈夫和三個兒子來說,正義依舊未昭。至今沒有審判,也沒有定罪。

三名遭控放置炸彈的男子要到明年才會面臨陪審團的審判。他們否認罪名,主張無罪。去年 11 月,42 歲的計程車司機梅爾文‧特馬(Melvin Theuma)聲稱自己是此案的中間人,以證詞換得不起訴處分。

不久後,馬爾他其一最大家族企業的老闆約根‧芬內克(Yorgen Fenech)遭控組織並資助該起謀殺。他否認與此案有任何關聯。

在由武裝警衛保護的法庭裡,一名地方法官聽取著檢方蒐得的芬內克罪證。最終,她將決定他是否必須受審。這位百萬富翁則已啟動了他自己的訴訟案,聲稱警方的調查不公,而有人在包庇保護真兇。

在過去數個月裡,訴訟過程中出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吿訴與反訴。目前,這些指控也仍是如此而已。交叉質詢時,沒有任何證據得到檢驗,也沒有要求芬內克的辯護團隊提供他們對這些事件的詮釋。

最具爭議的爆料不僅關乎謀殺案,還涉及干擾警方調查。芬內克自己就說了,他持續在獲悉最敏感的事態發展。他還指控,前總理約瑟夫‧慕斯凱特(Joseph Muscat)的幕僚長(已於去年底請辭)就是他的線人。

「約根‧芬內克什麼都知道,」已故記者的長子馬修‧卡魯阿娜‧加利西亞(Matthew Caruana Galizia)説道。「他得到了調查過程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鉅細靡遺的描述……他現在被拘留根本是個奇蹟。」

此篇報導是基於公開的審前證據蒐集(compilation of evidence)(註1),及對案件知情人士的採訪寫就;也是國際合作的報導計畫「達芙妮計畫」(The Daphne Project)的一部分,參與者包括《衛報》、非營利新聞組織《禁忌故事》(Forbidden Stories)、《路透社》和《馬爾他時報》。

計程車司機與百萬富翁

英殖時期成立的馬爾他賽馬俱樂部(Malta Racing Club)之魅力,在幾個世代的歲月中逐漸消逝。年輕的伊莉莎白公主目睹表妹帕梅拉‧蒙巴頓(Pamela Mountbatten)奔向勝利時所在的石造陽台,如今正搖搖欲墜。為賽馬培育的純種馬,現已被拉著輕駕車的小跑馬所取代。但這項運動的人氣並未消退。

對於無父的青少年梅爾文‧特馬來說,賽馬俱樂部就是他第二個家。他當過馬伕,後來替一家賽馬投注站尋覓良駿。那家老博奕店仍屹立在芬內克家族馬廄對面,其陽台有俯瞰賽場跑道的絕佳視野。

特馬在賽場看台工作時,芬內克的父親在俱樂部當主席。最終,特馬建立了自己的地下賭場,經營著備受歡迎的黑市樂透。他和芬內克成了朋友,但那段關係並不對等。一位熟人説,「梅爾文以前很敬仰他。」

特馬經常替他跑腿,去芬內克大牧場拿他的週日午餐:麵包或兔肉。作為回報,開計程車的特馬得到了在希爾頓飯店的黃金駐點位置,這家飯店是芬內克帝國的金雞母之一。

這位司機聲稱,他在 2017 年 4 月接到了一項非同以往的任務。在審前證據蒐集中,特馬給出了他對事件的說法:他獲派的任務是找到前科犯喬治‧迪裘迪奧(George Degiorgio),委託他執行一項謀殺計畫。特馬稱,在希爾頓飯店附近的一家餐廳裡,芬內克告訴他:「我想殺了達芙妮‧卡魯阿娜‧加利西亞。」

喬治、其胞弟阿弗雷德‧迪裘迪奧(Alfred Degiorgio)與友人文森‧慕斯凱特(Vincent Muscat)因安置和引爆殺害該記者的炸彈,正在等候受審。他們否認了這些指控。芬內克同樣否認與此謀殺案有任何瓜葛。檢方今夏向法庭提交了他被捕後的審訊對話記錄。當時,芬內克聲稱是特馬找到了這些殺手,也是他授意殺手行動。

發電廠

逾三個世代以來,芬內克家族一直乘在湧入馬爾他的新資金浪潮上。摩納哥式的稅收減免和毫不過問的銀行服務,正逐漸將此國變為百萬富翁的天堂。

若說地中海地區有堪比川普王朝的存在,那麼芬內克家族就是此一王冠的角逐者。希爾頓飯店俯瞰遊艇碼頭,周圍環繞著家族旗下集團圖馬斯(Tumas)建造的奢華公寓。隔壁的波托馬索摩天大樓也隸屬該家族,還一度是島上的最高建物,地下有間賭場,塔頂則是會員制夜店。

芬內克家族名下的希爾頓酒店、波馬托索摩天大樓等物業,環繞著波托馬索碼頭。此家族已致富三代,如今的掌門人卻涉嫌賄賂與教唆殺人。(Getty Images)

獲提拔從叔叔手中接掌圖馬斯的約根‧芬內克,幾年前將業務拓展到一個大膽的新合資企業:馬爾他電力公司。

在此期間,同樣步步高升的還有一位富有魅力的年輕政治人物,2013 年,約瑟夫‧慕斯凱特帶領馬爾他工黨贏得選戰。不久後,能源公司 ElectroGas 得到了一份為期 18 年的政府合約,供應用於發電的液化天然氣。這項發電廠計畫是工黨主打政策「消減家庭開支」的一環。

但仍有些擔憂未解。卡魯阿娜‧加利西亞的一系列重磅爆料及後續報導,引發慕斯凱特政府成員有意收受發電廠相關賄賂的疑慮。這些指控雖遭強力否認,但地方法官和警方仍在進行調查。

八月的一場聽證會上,警方表示,他們認為,達芙妮是因她手上那些關於發電廠的資訊而死。「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說,她被殺是因為她打算公諸於眾的東西,而非那些她已經寫出來了的東西,」一名調查此案的警探說道。

洩密

據芬內克表示,警方著手調查這起爆炸案僅僅一週後,內部情報便開始外洩。去年 12 月,他在另一起憲法訴訟案(註2)中做出上述指控,質疑警方調查的公正性,並要求解除首席調查人員的職務。

芬內克説,他的消息來源是一位已晉升至政界高層的老友。

印刷與回收企業家基思‧謝姆布瑞(Keith Schembri)於 2013 年入閣,擔任慕斯凱特的幕僚長。他和芬內克自學生時期就是朋友,芬內克以「兄弟般」形容兩人友誼。謝姆布瑞會在他家牧場吃飯,兩家人還曾一起度假。

據報,從去年 1 月開始到 11 月芬內克被捕,他們互通了約 800 條訊息。檢方在審前證據蒐集中表示,兩人與慕斯凱特甚至有個專門的 WhatsApp 群組。

從一開始,慕斯凱特就要求得到詳細的調查報告。通常由謝姆布瑞出面,並由負責該案的首席兇案調查官基思‧阿諾德(Keith Arnaud)提供簡報,且芬內克於 2018 年成為嫌犯後仍在繼續。謝姆布瑞在憲法案的質詢中證實,他從未在任何時刻揭露兩人關係,或自行迴避。

受害者家屬的代表律師、馬爾他國民黨議員特蕾茲‧柯莫提尼‧卡奇亞(Therese Comodini Cachia)表示,這種報告行為並不恰當。「警察局長怎麼可以讓他的警官向總理匯報此案?一名首相不該問警察:『你在懷疑誰、你目前蒐集到什麼證據了、嫌疑犯是誰?』而且就算要報告,為什麼還讓幕僚長參與?」

慕斯凱特在今年一月辭任,說馬爾他需要一個「新的篇章」。在一份電郵聲明中,他表示自己要求保持知情,是因此案具「國家級重要性」,報告也多半是「概括性質」,且此案調查是馬爾他史上最專業的,而他「無懼且不偏不倚」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

儘管如此,芬內克聲稱到手的資訊量十分驚人。他說,他知道警方計畫逮捕迪裘迪奧兄弟的日期;知道電話遭竊聽,跟特馬的通話也被聽到了;三名職業殺手之一提出為檢方作證時,他也獲報;他甚至知道逮補特馬的日期。他聲稱,資訊來自慕斯凱特的幕僚。

「基思‧謝姆布瑞持續獲報,甚至可說是同步得知,」芬內克在 12 月就他的憲法案舉行的聽證會上斷言。「情報是謝姆布瑞給我的,但來源是阿諾德先生。他常說,消息是阿諾德先生提供的。」

芬內克還稱,謝姆布瑞在他保釋期間給了他兩張電腦打字寫成的紙條,叫他找個謀殺案的代罪羔羊。這些紙條的副本已交予警方。

去年11月下旬,謝姆布瑞遞出辭呈,並在同日遭拘留,就他涉嫌干預此案一事受訊,然後在無任何指控下獲釋。然而,警方告訴法庭,他們仍在調查這位前幕僚是否涉及洩密、或試圖掩蓋罪行。

謝姆布瑞拒絕置評。去年 12 月,芬內克提出的訴訟案上,謝姆布瑞於宣誓後接受質詢,斷然否認與任何未獲警方正式通報的人分享機密。「我從未洩露此案的任何資訊,」他告訴法庭。他否認得知警方計畫逮補特馬的時間或芬內克遭竊聽一事,也否認他曾傳任何紙條給芬內克。

獅子與蚊子

整個 2019 年,國際社會要求逮補犯人的壓力與日俱增。協助調查的歐洲刑警組織(Europol)也不斷督促採取行動。據警方在審前證據蒐集時的證詞,2018 年夏天以來,特馬和芬內克一直是他們鎖定的主嫌。這些資訊逐漸外洩,如今已是公開的祕密,為記者、政治人物和被害者家屬所知。

「我們幾個月前就得知梅爾文‧特馬的指控,」長子馬修説道。「那時我甚至想上街,把他的名字就這樣噴在牆上。我想讓全世界知道他是中間人,促使警方採取行動。」

最終,在一次與阿諾德調查官的會議上,這家人威脅要公開此事。馬修說,阿諾德要求再給他一個月。

特馬已出庭作證,說明他如何確信自己會被迫擔罪或自殺。他認為,自己不是芬內克這種大亨和他位高權重的朋友們的對手。「我和一頭獅子在一起,而我是一隻蚊子,」他在法庭上說道。「他認識所有人,而我誰都不認識。」

特馬聲稱,從 2018 年 5 月起,他開始用第二支手機偷偷錄下與芬內克的談話,並開啟飛行模式以免手機響起。他將音檔存到 USB 硬碟裡,連同三隻手機和幾張照片一起藏在一個舊冰淇淋桶裡頭。

特馬將檔案副本寄給芬內克,明確表示如果他發生任何意外,東西就會送到警方或反對派政客手上。在一張給芬內克的紙條上,他寫著:「我,梅爾文‧特馬要提供此資訊:我是卡魯阿娜‧加利西亞女士案件的中間人。我把此證據傳給你,好讓你知道是誰雇用了我,並出錢買了炸彈。」儘管有了這份威脅,兩人持續談話。檢方稱,特馬被捕前兩人互通的訊息表明,他們比警方領先一步。

在審前證據蒐集上宣讀了一則據稱是芬內克寫的簡訊:「我沒能更改日期。如果能由我決定的話,什麼也不會發生,現在不會、一年內都不會……要百分之百確定每處都處理乾淨了。」

當警方比原訂計畫提前兩天、在 11 月 14 日(週四)突擊搜查時,計程車司機手上正抓著他的冰淇淋桶。數日來,他都沒讓它離開身邊。警方包圍他妻子的豐田轎車時,他人在後座。他抓著桶子下車,直到進入審訊室前都不肯鬆手。

他律師的首要動作,就是把桶子連同內容物一起交給輪值的地方法官。凌晨三點,那桶子坐上飛往海牙的航班,交由歐洲刑警組織保管。擔憂政治勢力干預,律師堅持在雙方達成赦免特馬的諒解備忘錄前,不會提交任何證據,且希望警察局長、司法部長和總理在上頭簽字。

這項要求起先遭拒,且週五晚間,檢察官表示,特馬將在隔日以洗錢罪名遭起訴。但談判仍在進行。週六晚上 10 點,檢方同意該條款,承諾特馬豁免權。而總理花了三天才批准。週日過去,週一他因公出國。到了週二他們還在等,下午三點,總理終於簽字。

就在週三清晨,芬內克在試圖乘遊艇離開馬爾他時被捕。

芬內克説他無意逃避法律制裁,只是要把他的船開到西西里島做定期維修。「芬內克先生否認與謀殺案有任何關聯,」他的律師在一封電郵聲明中寫道,並形容特馬的證詞「充滿不可信的主張和無法解釋的矛盾。」在未提供證據的情況下,他稱特馬用腐敗手段獲得總理特赦,並稱一場公平的審判將「繼續揭露其指控的虛假」。

「芬內克先生呼籲進行最嚴謹的調查,以確認此一可怖罪行的肇事者。他相信這樣的調查將會證明他的清白,」他寫道。

一名警方發言人説:「除了已執行的逮捕和傳訊外,此案的調查仍如火如荼進行中。」

在芬內克的憲法訴訟案上,阿諾德在交叉質詢時表示,卡魯阿娜‧加利西亞的家人曾稱讚他的工作成果,而警方正針對洩密事件進行內部調查。

馬爾他議會大廈,在謀殺案後民眾多次到此抗議。此案風暴下,馬爾他已有總理、幕僚長等高官下台,更引發了一場憲法改革。(Getty Images)

自殺未遂

今年 7 月 21 日晚間,特馬被發現於(有警方 24 小時站崗的)自家,流血臥倒在地,身上有數處刀傷。

《衛報》獲閱當晚拍攝的照片,可見他把晚餐(一盤義大利麵)留在了餐桌上,一口也沒動過。臥室裡有血跡,但沒有明顯的打鬥痕跡。在後來的審訊中,特馬告訴警方,傷口是他自己造成的:他打算自殺。

他躺在醫院病床上,說不了話,但拿到了紙和筆。他寫下:「他們在嘲笑我。」另一張紙上則寫著:「約根讓我失望透頂」和「我希望達芙妮的孩子們能原諒我。」

馬修説,「聽到梅爾文‧特馬試圖自殺的那晚……感覺就像被卡車撞了一樣。」他怕在沒有關鍵證人的情況下,那些針對芬內克的訴訟將土崩瓦解。「檢方過度仰賴梅爾文‧特馬的證據了。現在也還是如此。」

芬內克持續聲稱無罪。明年 8 月,除非找到充足的罪證起訴他,否則他將得以自動獲釋。特馬恐怕在聖誕節前都無法恢復到能出庭作證。他最大的恐懼是,芬內克資金雄厚的法律團隊會設法撤銷他的豁免權。這麼一來,這位計程車司機恐遭起訴。

註1:審前證據蒐集是一個審前作業,主要用以提交審判用證據給法院,讓地方法官得以判斷控方是否有足夠證據起訴(是否要駁回訴訟)。

註2:即對合憲性提出異議(質疑某人/事/法是否違背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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