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氣溫零下的東歐,我到博物館從頭學習這塊大陸的歷史,遙想讓我成長的那座始終溫暖的島國,像沒有離開自己的土地
2022 年疫情趨緩、國境即將開放之際,我選擇前往東歐旅行。由於是冬季旅行,我選擇了室內地點避寒,因此在 Google Map 上釘選的場所,不是咖啡店就是博物館。然而,各種「館」一直是我出國最排斥的景點。在我看來,那是我躺在舒服的床上,攤開一本書或是人物傳記就可以得到的知識,不需要靠著製造這麼多碳足跡來換取。
這個心得源於我大學在英國的自助旅行,對當時的我來說,逛大英博物館就跟看歷史教科書一樣令人昏沉,內心最大的波瀾是在看著從各地掠奪而來的古物時,心裡的咆哮:「你們這些殖民者,可不可以把人家的東西還回去?」
留學德國的學弟對我的這種看法也很是認同。他說,有次他花了一整天參觀位在柏林的「恐怖地形圖」(Topographie des Terrors),而且還認真地抄了筆記,並在離開前買了展館的出版品當作紀念。然而攤開書頁才發現,展場裡的文字說明都在那本書裡,「為什麼我不一開始就買這本書,坐在咖啡館看?」
「恐怖地形圖」曾是蓋世太保的總部,但相關文物在二戰後被毀,目前只有一個又一個的文字展板,坦白說,要耐得下心看完,很是吃力。我進了恐怖地形圖三次,每次都立志要逛完,但最後總是坐在旁邊滑手機。
我承認我可能有些剛愎自用。但作為受過人類學訓練的記者,比起室內文物與說明,我更傾向與活生生的人類交談,渴望走進當地人的生活裡。但對於這趟疫情後的旅途我沒有這樣的企圖心,除了因為天氣太冷,也是因為更想圖個安靜。
提到安靜,恐怕也沒有比博物館更好的選擇了,而此行我竟也在博物館逛出一點心得與趣味。
第一個深得我心的是位於柏林的「逃難、驅逐和和解紀念館」(Dokumentationszentrum Flucht, Vertreibung, Versöhnung),展覽內容並不直接去談德國人有多慘、猶太人多可憐,而是先從國族的形成與國族主義的定義談起,擴及語言文化的建構,接著才談到少數族群被排除。國界形成之後,通行工具隨之誕生,例如護照(及演變至今的數位身分證),同時也讓原本人類能夠自由遷移的狀態遭到改變。
該展場分為二個部分,一是談歐洲人的流亡與驅逐,其多因戰爭與反猶主義所致,也帶到全世界重要的戰爭與種族滅絕事件,以及媒體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第二層談的是德國人的流亡與驅逐,而這便涉及二戰中與二戰後,德國與中東歐的關係以及蘇聯的佔領。
「逃難、驅逐和和解紀念館」是我在柏林的最後一站,儘管接下來在紐倫堡、慕尼黑也看了納粹歷史遺址與展覽,但在我心裡刻下的記憶,卻始終不如柏林的這個紀念館來得印象深刻。而某個程度上,它更預示了我接下來旅程會看到的歷史悲劇與命題——歷史學者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稱之為「血色大地」。
一個台灣人的「波羅的海之路」
如世人所知,東歐在上個世紀冷戰時期被視為「鐵幕」,是封閉且神祕的領地。但在鐵幕生成之前,這塊大地已是命運跌宕,無論是納粹德軍或是蘇聯紅軍,雄兵鐵騎在此地踐踏碾壓,塗炭生靈。也因此,東歐各國歷史類博物館的基調總是滿懷悲情,而這正也是這些國家的國族認同與共同體敘事:透過明確地指出他者來確認我們是誰,我們經歷了什麼。
波羅的海三國尤是如此。他們本來擁有自己的領地與歷史文化,但在二戰後淪為蘇聯的屬地,直到蘇聯解體之際才攜手獨立。被蘇聯統治的半個世紀間,這裡的語言文化被剝奪,生活方式遭共產黨支配,即使有大大小小的抵抗運動,但終究敵不過歷史巨輪的運轉和時代的大幕。但這些都過去了,從這個世紀開始,他們努力找回自己的舌頭,重新講述一次自己的故事,而境內各種博物館與文物展示,就是覆蓋過往不堪的證明。
就從位於立陶宛首都中央的維爾紐斯城堡(Vilnius Castle)這座超過 700 年歷史的大城說起。在上述提到在波羅的海三國中,立陶宛從 13、14 世紀就有獨立的國家,後來是波蘭立陶宛大公國;換句話說,這個國家毫無爭議本來就是獨立的,不屬於誰的一部分。城堡中呈現了這座城市的中世紀時期,也展示了 1989 年 8 月 23 日「波羅的海之路」(Baltic way)示威的記憶:波羅的海三國人民總計 200 萬人彼此手牽手,組成超過 675 公里、穿越三個國家的人鏈,以抗議德蘇密約的過去。
這些敘事讓身為台灣人的我很有既視感。我們的命運是如此相似,彷彿能在他們的歷史展覽中,看到自己國家的命運。
事實上,這也是我來訪東歐的部分原因。2021 年疫情嚴峻之際,立陶宛、波蘭、捷克諸國捐贈疫苗給台灣,立陶宛外交部長藍斯柏吉斯(Gabrielius Landsbergis)是這麼說的:「我很驕傲,儘管只是很小的舉動,但立陶宛可以在對抗新冠疫情的過程中,與台灣人民團結站在一起。熱愛自由的人應該互相照顧!」如此的勇於表態,也讓我對波羅的海三國留下了鮮明的印象。
選擇的自由與限制
疫情之後是戰爭。我造訪的這一年,正是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的第一年,波羅的海三國乃至波蘭對於烏克蘭的全力相挺,清晰可明。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更在公共設施直接掛出三面旗子:立陶宛國旗、歐盟旗和烏克蘭國旗。類似地,烏克蘭國旗在拉脫維亞首都里加也隨處可見,不僅公車車窗上貼有黃藍直條貼紙,珍珠奶茶店也在門口展現對支持的烏克蘭。
但就這一點而言,愛沙尼亞首都塔林應該是視覺衝擊最強的地方。在老街才走半個小時,就已經看到各式各樣的俄烏戰爭相關倡議,其中有民眾自製的海報,上頭貼著烏克蘭從蘇聯時期至今日遭受到的鎮壓與血腥屠殺;也有烏克蘭國家研究所製作的俄羅斯主義與共產主義的說明,對比 1930 年代死亡的烏克蘭精英與農民,以及 2022 年因戰爭死亡或受到虐待的烏克蘭藝術家、民眾與知識分子,陳述俄羅斯從過去到今日的暴行。
在他們看來,俄西斯主義(Rashism,由「俄羅斯」和「法西斯主義」組合的混成詞)與共產主義其實是一樣的。在我參訪的攝影紀錄片展「COMMUNISM-RASHISM」中,策展單位以 20 世紀和 21 世紀 13 名男女的經歷展示俄羅斯的殘暴。他們大多數人被殺害的原因,僅僅是生為烏克蘭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工作,並且說自己的母語。
根據俄羅斯人的說法:這些人都沒有存在的權利。蘇聯解體後,共產主義沒有被譴責,導致其幽魂再度以俄西斯主義的姿態在現代俄羅斯投胎轉世。「這個事實即是今日戰爭的根源。」展覽裡如此寫道。
當然,這些國家對於歷史與國族命運的陳述並不都是控訴,也有溫婉的一面。他們提示大眾,所有的一切都是人們的「選擇」,而每一個選擇無不指向「自由」。但需要思考的是:自由是什麼?自由有疆界嗎?畢竟「你的自由可能是他人的不自由。」
氣溫零下的東歐,在充分供暖的博物館裡,我從頭學習這塊大陸的歷史,遙想著讓我成長的那座始終溫暖的島國,像是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土地。
▣ 恐怖地形圖
門票|免費
簡介|2010 年開幕,原址是納粹政府建築群,重要機構包括納粹黨衛隊和蓋世太保等。除了地面層建築還有地下碉堡。地面建築幾乎已在二戰末期毀壞殆盡,但展區依然保存了部分斷垣殘壁,內部導覽則介紹了黨衛隊與蓋世太保的發展歷程、納粹在歐洲各國的暴行,以及戰後對納粹的審判與追捕行動。
▣ 逃難、驅逐和和解紀念館
門票|檔案中心可免費參觀
簡介|位於德國柏林,緣起於德國三大政黨於 2005 年 11 月的聯合協議承諾:「針對被迫移民、流離失所和遭驅逐的族群進行社會和歷史的重新評價」,並決定在柏林設立一個地標,以紀念該族群遭受的不公平對待。紀念館最終由德國聯邦議院於 2008 年 12 月成立。
▣ 維爾紐斯城堡建築群
門票|免費
簡介|於立陶宛首都老城區,是北歐現存最大規模的中世紀古城之一,擁有多種風格的建築,包括哥德式、文藝復興式、巴洛克式和新古典主義式。其中 18 世紀建成的維爾紐斯大教堂除了是地標之一外,在近代史中也有重要意義。1989 年 8 月波羅的海獨立運動的示威中最受注目的「波羅的海之路」起點就在這座大教堂的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