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區的早晨

安東街巷口的水煎包店,很早就起來做生意了,晨光未明,店裡已響起勞動的節拍,一如城內的每一家早餐店。體格像排球國手的兒子,用結實的臂膀把爐火點燃,慢慢加溫鍋爐;左臉龐有些雀斑的媳婦將一顆顆飽滿的包子整齊鋪排在鐵黑色煎盤上,軍容壯盛呈放射狀隊形,像鄰近國小操場上做晨操的隊伍 —— 甲班是韭菜,乙班是高麗,丙班是鮮肉,臉頰都圓滾滾。

上了年紀的母親(那水煎包店以她為名,塑膠袋的 logo 也是她的臉)率著幾名穿圍裙的大媽圍坐在長凳上,對著大木桌幹活,有人擀麵皮、有人拌餡料,有人把兩樣東西捏在一起。這條家庭生產線的背景音,是煎盤遇水時發出的呲~~呲~~聲,兒子右手灑完水,左手立刻將木蓋闔上擋住水蒸氣的去路,動作敏捷如在網前封阻對方殺過來的球。

當煎包大軍被蒸氣給洗禮,待餡心熟透、外皮焦脆的時刻,窄小店門前已有人客三三兩兩在排隊了,等著買剛起鍋的第一輪包子,趕即將駛來的第一班捷運。

曾經我習慣在深夜寫稿,常會失去時間意識工作到黎明,約莫第一班公車發車時,下樓走到不遠的巷口,排在那列上班族後面,假裝是來買早點的。提著熱呼呼的煎包返回住所,在漸亮的日光中吃著那袋宵夜。頂樓安置了觀看一座城市合宜的景框,天氣好的時節,我會站在陽台邊,聞著由社區公園飄上來的植物清香,感受萬物的甦醒。

不同口味的煎包依固定的順序吃掉,然後進房盥洗,躺平在床上。城市開始忙碌運轉了,我的腦袋則漸漸不轉動,思緒停在未完文章的最後一句話尾。這樣的生活型態,是有違天體運行的。

「早晨對我來說是未知的存在。」《絕美之城》的男主角傑普在片中如此感慨道。他也是作家,喜歡在黑夜獵捕乍現的靈感,喜歡黑夜在他杜撰情節時提供的庇護,但更多時候他在夜間玩樂,鋪張的派對夜夜舉辦於羅馬的華廈,用紙醉金迷的夜生活交換早晨的缺席。

電影裡,作家總是過得很奢華,彌補現實中的不可能。

1964 年有一部叫《台北之晨》的無聲電影,填補了晚生的觀眾對 1960 年代一個尋常台北早晨的缺席。這部 20 分鐘的黑白默片,原拷貝湮沒了四十年,偶然間,導演白景瑞重新翻找出當年的工作帶,讓人一窺從前的台北由夢中轉醒的樣貌。

清湯掛麵的小學生結成路隊去上學,送報童踩著單車挨家挨戶扔擲《中央日報》,每扔必中猶如特技表演;郵務士騎著野狼送信,農婦挑扁擔過街,三輪車載著穿西裝的公務員駛過「完成反攻大業」的看板。其他晨起場景中,老人在廣場上甩手做著早操,青年在弄堂間下腰鍛鍊國術,小孩在豆漿店啃著剛炸好的酥酥脆脆的油條。

原先靜默的影像,重新出土後由林強配上靈幻的電子樂,協同白景瑞領先時代的剪接語言(他當時剛從義大利學成電影歸國),經由這部短片重訪半個多世紀前的台北早晨,成為興味盎然的現代經驗 ——「前人」與當代人開啟新一日的步驟其實沒什麼兩樣,都要餵飽自己、磨礪身體、去讀書或上班,並關心國家大事。

晨間的內涵是通用的,不因年代而改變,變的是人的服儀、交通方式與科技產品的躍進,以及最醒目的變化 —— 地景。電影中有一幕,火車徐徐行過穿越市區的軌道,兩側是即將拆遷的眷舍。樓起樓落,在一座城的景觀中刻劃出記憶的紋理,那條綿長的鐵軌,如今是市民大道的基座。

「大安路以東、延吉街以西、市民大道以南、信義路以北,是東區的核心區塊。」行文間掛念著台北不同版本的街景,用腳寫作的舒國治在城市踏查學《水城台北》中如此定義上個世紀的東區。而在消逝眷舍中成長的小說家張大春,則在《我的老台北》描繪了東區的精神:「它意味西門町的沒落,新潮文化的起源,意味著一整個世代通過黑暗期的黃金年華。」

前者指認出地理的東區,後者辨識出心靈的東區,而東區之於我,是始料未及的第二個家。

三十歲那年結束一段濃郁的感情後,我從同居的公寓搬出,搬到租屋網上找到的一戶頂樓,不因它在東區,只是剛好在這。房東是一對老夫婦,就住我樓下,有信時房東先生會送信上來,悄悄黏在門上,不打擾我。月中收租,我下樓按門鈴拿現金給他,每個月至少會說到一次話。

偏好安靜的我,東區會不會太熱鬧了?我的街區不是大百貨公司林立的那幾塊,而且一旁有座公園,規模不小,高聳的大樹與幽深的長巷隔開了吵雜的人聲。就這樣在這一住十多年,在頂樓寬廣的天空下看著東區沒落,聽聞西門町再起,近幾年風水好像又倒轉過來,安東街儼然是台北下一處仕紳化(gentrification)的熱區,潮流店家像一朵朵香菇從街頭巷尾竄了出來。

而那家我光顧了十多年的水煎包店,開在鐵皮屋裡,眼看是岌岌可危。其實,那些身分全是我的臆測,也許兒子是女婿,媳婦是女兒,也許眾人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不過是「母親」請來的幫手罷了!我在鄰巷獨居,他們是和我作伴的一家人,存在於我的想像中,而想像只需要幾十塊錢去兌現,一個星期兩次。

最近一次去買煎包是 Omicron 疫情再起之時,女兒臉上戴了兩層口罩,把雀斑都遮住了。「年後我們要搬家囉!多走一分鐘,搬到巷尾那座土地公廟附近。」她把袋子遞給我時順口說道。我抬頭望著破舊的鐵皮屋,已被建商掛上「忠孝復興,都更新時代,東區新地標」的布條。

冬日清晨,我沿相同的街角走回家,依照目前的速度,十年內大概就會都更到我們那一排。樓起樓落,城市的都心流轉,有一天當我搬離這裡,會惦記著每一個我錯過的與生活過的東區之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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