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家回顧美國三位藝術大師塞‧湯伯利、賈斯珀‧瓊斯與勞勃‧勞森伯格緊密交織的激情如何像他們的創作一樣令人著迷
感性的美國塗鴉主義者塞‧湯伯利(Cy Twombly)從 1950 年代晚期直到 2011 年去世這段時間,一直定居義大利,他在史詩般的畫布上寫滿了情詩——雪萊和濟慈、卡瓦菲斯和卡圖盧斯。他的作品就像抽象表現主義的情人節卡片。他甚至在作品中使用愛心和玫瑰,還有陰莖、乳房、肛門和陰道。但他的情人是誰?
這個問題的答案與湯伯利的作品一樣神秘又深邃。在 1950 年代初期,他遇見一位名叫勞勃‧勞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的年輕藝術家,他們成為戀人。當他們在前衛藝術學校「黑山學院」念書時,湯伯利有一次救了勞森伯格,讓他不至於淹死湖中。這並非偶然:當時勞森伯格想要自殺。湯伯利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進水裡。夠浪漫了吧?
勞森伯格和湯伯利都是南方人。來自德州的勞森伯格有四分之一的切羅基原住民血統,而湯伯利來自維吉尼亞州萊辛頓舊邦聯的中心。1952 年,勞森伯格在羅馬旅行時所拍攝的黑白照片中,美好地保留了他們這段關係的激情。這是他最早的作品之一。在名為《塞與羅馬階梯》(Cy + Roman Steps)的作品中,湯伯利從卡比托利歐山頂上的一座教堂走下階梯,勞森伯格從湯伯利的腰部以下拍攝。彷彿電影片段般接續拍攝的五張照片中,塞愈來愈近,直到他的褲襠在畫面中央逐漸變大。
相隔五十九年後的 2011 年,英國藝術家塔西塔‧迪恩(Tacita Dean)在湯伯利保留在萊辛頓一家店鋪後面的小工作室裡拍攝了湯伯利的「肖像」。她的攝影機凝視他翻閱著收錄勞森伯格晚期作品的畫冊。他過去的戀人已於 2008 年去世。而迪恩充滿詩意、沉思般的影像可能是對於兩人關係的採訪中最貼近湯伯利的紀錄。
勞森伯格拍攝的另一張照片裡,湯伯利站在同樣位於羅馬卡比托利歐山上,由大理石雕成的君士坦丁巨像的手一旁。這張照片也許是跟帶有暗示意味的階梯系列照片同一天拍攝的,讓人忍不住看見同樣的幽默,因為湯伯利直視著帶領羅馬皈依基督教的君士坦丁大帝那高大聳直彷如陽具一般的手指。
這反過來又像勞森伯格的朋友,藝評家羅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在裝置作品《字母組合》(Monogram)中看到的那種純粹的惡趣味一樣,這件裝置是一頭身體穿過橡膠輪胎的有角填充山羊。休斯在《衛報》上撰文,稱其為「從現代藝術充滿情慾的心理深度中浮現,有史以來最有力的肛交形象。但同時很無辜,也非常甜蜜……」
但當勞森伯格在 1955 年到 1959 年的一系列實驗階段創作《字母組合》時,他與湯伯利的戀情已經結束。1955 年,勞森伯格成為另一位年輕藝術家的情人,同樣來自南方,他們的相遇後來改變了藝術本身。勞森伯格毫不保留地談論賈斯珀‧瓊斯(Jasper Johns)是如何將他迷倒:「我有他當時的照片,那時的他看起來多麼教人心疼。賈斯珀溫柔、美麗、纖細、充滿詩意。他看起來幾乎像個病人。」
勞森伯格當時正在研究他稱為「綜合」(combines)的一系列革命性作品,意即繪畫、攝影和現成物的立體組合。1954 年,湯伯利拍攝了一張凍結時間、棕褐色的美麗照片,照片中是勞森伯格為了「綜合」這些作品所囤積的袋子、紙箱和散落的垃圾。在這張照片拍攝後不到一年內,正如瓊斯非官方傳記作者吉兒‧瓊斯頓(Jill Johnston)所言,湯伯利被「甩了」。
勞森伯格在更換伴侶的那一年開始創作《字母組合》。也許那隻好色的山羊確實象徵著愛的暴力、不可預測性,以及愛的欲求。勞森伯格和瓊斯住在曼哈頓下城珍珠街,一棟毀壞的前工業建築的樓中樓裡。他們成為工作夥伴,以化名馬森‧瓊斯(Matson Jones)為上城區的百貨公司裝飾櫥窗謀生。
他們也是真正的創意伙伴。現代藝術歷史的陳腔濫調是,大男人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在戰後美國占據統治地位,直到瓊斯和勞森伯格顛覆了這種繪畫的大人物崇拜。事實上,抽象表現主義帶來的自由和實驗精神,也就是「藝術可以完全脫離傳統的圖像創作」這種觀念的普及,對於藝術是一種巨大的解放。勞森伯格和瓊斯所做的,是找到全新又令人不安的方式,將這種自由與現實中原始但神祕的痕跡連接起來。
勞森伯格的綜合作品,有著抽象的油彩塗抹、各種充滿暗示卻又意味不明的肌理和圖像:在《無題》(約 1954 年)中,一張身著白色西裝的鍍金時代南方紈絝子弟的照片,以及一隻躲在照片和報紙搭成的塔底下的填充蘆花母雞,塔底撐著一支新古典主義家具的腳。但是,先一步席捲整個藝術世界的,是瓊斯在勞森伯格樓下創作的作品。
勞森伯格本來正在向畫商李歐‧卡斯特里(Leo Castelli)展示自己的作品,他也帶卡斯特里到樓下去看瓊斯的工作室,這展現了他們彼此相互扶持。卡斯特里完全被迷住。用拼貼報紙和蠟彩製成的旗幟、塞在小洞裡的人臉或身體部位的石膏模型搭配畫好的標靶……這是一種類似繪畫加上現成物的混合體,但包裝得更緊密,與勞森伯格《尤利西斯》般的作品相較,是一種俳句,但同樣私密。瓊斯《有石膏模型的標靶》(Target With Plaster Casts, 1955)的上部有多個身體部位(包含陰莖)的石膏模型,下面描繪的則是標靶。與勞森伯格的山羊相較,這件作品是對於肉慾比較不曖昧的呈現,但同樣神祕。
如今,對瓊斯和勞森伯格作品的解釋,傾向將他們 1950 年代創作的「密碼」性質,視為生活在恐懼同性戀的麥卡錫時代的一種防禦策略。對於瓊斯的標靶系列作品,近來有此一說是他「可能覺得自己像是一座箭靶」。然而,瓊斯和勞森伯格並非居住在美國小鎮,而是住在紐約。他們真的像這些詮釋所說的一樣畏縮或封閉嗎?解釋瓊斯的標靶作品,有個說法比較樂觀有趣——標靶是要拿來射擊用的。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米開朗基羅在他最情慾的一幅素描中,描繪了一群射箭的裸體青年,他們的目標是一座被截斷的雕像。愛神丘比特也絕非壞心眼的弓箭手。
但是,當瓊斯和勞森伯格射擊標靶並把填充山羊塞進輪胎時,被拋棄的湯伯利在哪兒呢?在 1957 年,也就是瓊斯個展首度大紅的那一年,湯伯利開始旅居義大利。之後他很快就定居在那,並在歐洲發展他的藝術事業,直到 1990 年代才被公認為美國傑出藝術大師。羅馬曾是他和勞森伯格度過最激情時光的地方:他沉迷於記憶之中嗎?那正是他的作品給人的感受,如同沉浸在記憶中的愛的漫長熱水澡。隨著歲月流逝,他的畫布變得愈來愈大,散發芬芳氣味和充滿回憶的普魯士風格。湯伯利始終是三者中最具抽象表現主義風格的藝術家,同時也是最明確的情慾和浪漫主義者。
湯伯利結婚並育有一子,但也有一連串的同性關係。他與勞森伯格仍保持友誼。甚至連守口如瓶的湯伯利基金會都在官方傳記中承認,他有時會「與勞森伯格在佛羅里達州開普提瓦島一起度過冬天」。
湯伯利人生的最後五十年,在羅馬廢墟中畫著神話與逝去愛情的回憶,可能被看作是嘗試捕捉 1952 年與勞森伯格在卡比托利歐山度過的一天。
——也或許不是。這三位藝術家的模棱兩可是刻意為之也無法拆穿的。傳記作者因為他們的難以捉摸而不勝其擾。但我不認為他們的迂迴和沉默應被視為一種防禦性手段。這更像是他們三人在年少和墜入情網時,所做的一種藝術上的交換。他們將自己的情感轉化為藝術,而藝術成為迷宮,是無盡樂趣和困惑的泉源。這裡需要的四個字母的單詞不是密碼(code),而是詩歌(poem)。更好的詞彙是「情詩」(love po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