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總是讓人目不轉睛,或許是同病相憐的共感,也可能是八卦窺探。
在所有藝術創作類型中,音樂是最為個人化的一種,它往往與創作者本身的人生經驗互相緊緊纏繞。音樂創作的背後若有悲劇人生作為文本,那即是個魅力無窮的地獄哏。伊恩‧柯蒂斯(Ian Curtis)、唐尼‧海瑟威(Donny Hathaway)、查斯特‧班寧頓(Chester Bennington),他們的偉大作品像是從黑暗的角落裡汲取能量,心靈愈苦痛,創造出的感動就愈深刻。矛盾的是,哪個音樂家不想做出能夠震撼人心的好歌?但又有多少音樂家願意拿人生和魔鬼交換靈感?活得像齣喜劇,有可能一樣精采萬分嗎?
在艾比‧史密斯(Abbey Smith)的人生地圖上,有一根大頭針緊緊釘在 2016 年的秋天。21 歲的她參加了音樂活動公司 Sofar 在紐約舉辦的小型演出,在一把吉他幽幽伴奏之中,近乎崩潰般詮釋了〈My Mind〉這首痛訴出軌情人的曲子。她像是走鋼索的特技演員,在高度情緒張力和複雜技巧間精準前行,即使一度看似失足,依然能穩穩回到理智邊緣。演出影片隨即在網路上爆紅,也在業界造成不小的騷動,就連天王紅髮艾德(Ed Sheeran)也為之落淚。那像是為當時默默無聞的艾比開啟了一扇窗,灑落進希望的陽光。
艾比的音樂才華其來有自:雖是白人,卻像許多黑人歌手一樣從小在教會唱福音歌曲,她尤其喜愛老牌的克拉克姐妹(Clark Sisters)和晚近獨領風騷的以色列‧霍頓(Israel Houghton)的作品。祖母和姨婆組了個三重唱,教她和聲的祕訣;父親是牧師,訓練她到 15 歲時就能帶領敬拜團表演。青少年時期的艾比也會叛逆,但每當想退出教會服事時,父女就會有如下問答:「妳最喜歡的歌手是誰?」「艾瑞莎‧弗蘭克林(Aretha Franklin)。」「艾瑞莎成名前在做什麼?」「她在她父親主持的教會裡負責唱歌。」她清楚上帝要她一直唱下去,但不見得要當流行歌手,她可以勝任音樂教師,或一輩子待在教會敬拜團也不是不行。
2016 年秋天的那道陽光,原來是黑夜前最後的燦爛。Sofar 演出三週後,艾比的母親突然自殺了。這件悲劇在她剛要起步的人生劃下巨大的創傷,把她從美好前景一把拽進孤獨與恐慌的潮濕沼澤。對於措手不及的人而言,「我為什麼會沒有事先察覺?」是永無出口的自責輪迴。她把心靈封閉起來,同時也對自己的歌唱能力信心全失。紅髮艾德邀她合作一曲〈Best Part of Me〉,她錄音時仍深陷哀傷自貶,表示:「如果你不滿意,大可通通刪掉。」她希望做出充滿愛與喜樂的音樂,而非傳達痛苦驚惶的情緒。「我們的人生已經夠爛了,誰還想更加擔心受怕?」諷刺的是,她的親身故事根本是最棒的藝人行銷素材,與幾家唱片公司洽談合作過程中都被提起。在某次社交場合,竟有人當她的面如此介紹:「她媽媽最近自殺了,不過這倒不壞,她可以因此寫出好歌。」
還好,音樂界仍有不少願意真心對待艾比的人,唱片製作人馬克‧朗森(Mark Ronson)就是其中之一。兩人頗為投緣,朗森也答應為艾比製作專輯,更把她的音樂才華與艾美‧懷斯相提並論:「她們都擁有萬中選一、樂壇五年一遇的天生好嗓子。」事實上艾美‧懷斯、愛黛兒這兩位 21 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白人女歌手,皆是由朗森製作,而相對低調的艾比可說是他經手的第三位「A」級唱將。只不過,2021 年已不再是鐵肺女星的天下,含滷蛋的 Mumble Rap 與氣若游絲的 ASMR 更受歌迷歡迎。
事件發生之後,艾比將藝名改為 YEBBA,這個從本名倒著寫的怪字,是母親給她取的小名。這五年來她並沒有銷聲匿跡,陸續參與了山姆‧史密斯(Sam Smith)、饒舌錢斯(Chance the Rapper)、PJ 摩同(PJ Morton)等大咖的作品或演出,甚至還拿了座葛萊美獎;然而對於自己的專輯,她寧缺勿濫,堅持合作伙伴必須完全理解她的音樂視界,也不容許他人意圖以任何方式剝削那段痛苦的記憶。這段漫長的時間不單為了療傷,也處理不知該向誰發洩的憤怒、對於上帝的不諒解、以及寬容自己的不完美。這張可說是歷劫歸來的專輯叫作《Dawn》,似乎一切都在上帝的計畫之中──那不但是艾比母親的名字,更象徵著她終於從黃昏跋涉到黑夜盡頭,再次見到陽光的時刻。
「要花上多少年才能不再哭泣?」第一首歌〈How Many Years〉開宗明義道出艾比沉痛的心境;次曲〈Stand〉刻劃絕望:「當你離去/我的世界分崩離析/所剩的只有質問自己/是否禁得起這一切」;〈All I Ever Wanted〉看似是首情歌,實則是在萬念俱灰之下渴求上帝的呼喊。在馬克‧朗森主導下,專輯進駐了奎斯特拉夫(Questlove)、皮諾‧帕拉迪諾(Pino Palladino)、Kaytranada 等巨星樂人,為艾比富含民謠質地的旋律舖上華美的靈魂和福音元素,而同樣曾與艾美‧懷斯和愛黛兒合作的混音師湯姆‧艾姆赫斯特(Tom Elmhirst),則形塑了復古雋永的獨特聽感。專輯中最治癒動人的時分莫過於〈October Sky〉──這曲名來自 1999 年同名電影,艾比的母親是位自然科教師,總在秋天時帶著孩子們出外施放手作火箭,一如電影情節。升空的火箭代表美好回憶,也是母親遠遠離去、不再回頭的身影。
這張專輯是否依然可能成為窺探悲劇與八卦的題材?或許吧。但至少艾比不再為此煎熬,「如今悲傷於我不像從前複雜,它就是人生。」她又說:「我再也不會覺得人生是件未竟之業,好像我對母親始終抱持虧欠。」在專輯的最後,艾比找出母親在語音信箱的留言:「願妳快樂,願妳自在歌唱/妳是我的小小開心果、我的小小幸運星/我愛妳,再會了/愛妳的母親」。痛苦會過去,母親的愛和祝福將隨著黎明來臨永遠停留在艾比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