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不到,大夥就被領隊的吆喝聲給叫醒了。
「眾人~起床!」
這是海拔將近 3,000 公尺的太魯閣大山北鞍營地,座落在一叢叢濃密的箭竹間,腹地並不大,分為上下兩層,上層搭了五頂顏色不同的帳篷,帳與帳之間散落著拖鞋、雨傘、水袋和炊煮用具,下層則是上廁所的地方,得小心行走,否則會踩到地雷。
空氣稀薄的高山營地,聲音的傳速像箭一樣,咻一下就從這頂帳篷射到了下一頂,僵死在睡袋裡的隊員心一凜,腦袋空空地把營燈轉開、頭燈點亮,穿起保暖衣物拿著吃飯道具到領隊的帳篷前集合,瑟縮在寒夜裡等著一杯熱水,等一個告訴自己即將醒來的時刻。
那領隊和我同年,是喜歡親山近水的戶外人,登山是他的工作,釣魚是他的嗜好。領隊是個紀律嚴明之人,做事沒有灰色地帶,如果不幹高山嚮導,他很適合在部隊裡帶兵,而且會是深受阿兵哥愛戴的長官,因為他總是以身作則。
鋼鐵男子如他,蹲在冷颼颼的帳門前煮水時也忍不住埋怨道:「真不想起來啊⋯⋯真是不想起來⋯⋯」
整支隊伍沒有一個人想在這時醒來,捱著凍寒的地氣吃著食之無味的沖泡飯,一會兒便要洗鍋、拔營,把濕到不行的帳篷再塞回背包裡,旋即在領隊的催促聲下背起沉重的行囊,走往下一段山路。這般折騰的「摸早黑」行程,只因,我們正在與時間賽跑。
七月的山區,每天下午 2 點甚至更早,先由一陣閃電在漸暗的天際揭開序幕,午後雷陣雨就滴滴答答落了下來,準時的程度一如每月月底的電信費帳單。
那場雨會下多久不一定,得看當日各種氣候條件互相擾動的結果,我們走的 6 天行程中,最早結束的一場雨是下午 4 點,接著就雲破天青了,發生在海拔 3,112 公尺的磐石中峰營地,又稱水鹿大操場。下得最晚的一場雨直到晚上 10 點,弄得全隊整夜都睡不安穩,事發在海拔 3,000 公尺的大理石營地,又稱廣寒宮,可那裡沒有嫦娥,倒有滿強的手機訊號。
常登山的人都知道在雨中行走是多痛苦的一件事,管你身上穿著等級多高的 GORE-TEX 夾克、雨褲、登山靴,科技的舒適終究敵不過自然的物理現象,一旦雨下得久,衣物內側會開始反潮,汗水和雨水沿著襪子浸透到靴子裡,不只腳底板走起來滑溜溜熱脹脹的不舒服,還會在身體周遭溢出一種類似酸黃瓜的味道,所謂「縱走的氣味」。
到最後,人的鬥志與意志力也跟著反潮了——What the hell am I doing here?雨中人邊走邊問。
平心靜氣地走路,才是平安下山的正途,為了避免遭遇太多自暴自棄的時刻,我們匆匆解決了杯裡的泡物、泡飯、泡麵和即溶咖啡,在領隊一聲令下後如綿羊般著裝完畢,呈攻頂隊形往吸飽露水又沾滿敵意的箭竹堆裡鑽,準備攻向海拔 3,283 公尺的太魯閣大山,一座氣象萬千的雄渾高山。
黑暗中,我將頭燈的角度與亮度調整到適當的工作範圍,再將半指手套的魔鬼氈黏緊,確認手錶上的時間——凌晨 3 點 45 分。我走在隊伍的第二個,那是我習慣並且喜歡的位置。
這支縱走隊共有九人,七男二女,都是登山經驗累積到一定程度的老手或中階者,否則,沒事不會自討苦吃來走這條「奇萊東稜」路線,號稱台灣百岳的四大障礙。換個角度說,若不是想完登百岳,一般人不太會有動機來挑戰這條荒遠的險路,除非他特別想鍛鍊腳力,或者,他特別喜愛那種在箭竹海中乾泳的感覺。
「帶蛙鏡了嗎?」識途老馬得知你要去走奇萊東稜,會這樣挖苦你。蛙鏡我當然沒帶,防曬油卻擦得不夠多、不夠勤,低估了酷暑時節的紫外線,慘遭入山以來最嚴重的曬傷,最後一天在豔陽下走著,幾乎覺得手臂上的皮膚同時在冒泡。
下回也該帶一罐螞蝗噴劑才是,從帕托魯山一路下切 800 多公尺到一座鬼屋似的工寮過夜時,我把全身濕透的衣服給換掉,驚見一隻深褐色的光滑生物往我的左手臂裡鑽,猶如《駭客任務》裡鑽進尼歐腹部的機械蟲!牠邊鑽邊吸血,邊吸血那噁心的身體就愈脹愈大且不停抖動,直到隊友趕來用打火機烘烤牠,螞蝗才捲成一圈從我的手臂上脫落。
但,牠仍未死,直到有人出腳把牠踩破為止,而地上就冒出了一灘血水。回溯起來,這是我登山生涯初次被螞蝗襲擊,下回真該帶罐噴劑才對?不!奇萊東稜是不會有下回了。
這條急上陡下的橫斷路線,遍布著各種險惡的地形,起點為合歡山松雪樓下的奇萊登山口,終點是花蓮縣秀林鄉的岳王亭,全程 56 公里,最高點為奇萊北峰的 3,607 公尺,最低點為海拔 400 公尺出頭的岳王亭,走完全線,將經歷 3,000 多公尺的高低落差,途中在陡峭的山脊間上上下下,垂直近 90 度的陡坡是家常便飯,而一旁就是萬丈深谷。
我們走的是 6 天 5 夜的標準行程,扣除 Day 1 沿著小奇萊草原緩步下行至成功山屋旁的溪溝紮營,每天各有各的關卡和難點:
Day 2:背著十多公斤的重裝翻越奇萊北峰,經月形池與驚嘆號水池,抵達水鹿盤據的磐石中峰營地,展開人與鹿的對峙。
Day 3:重裝登上磐石山,經地勢破碎的鐵線斷崖(多段需要拉繩),夜宿太魯閣大山北鞍營地。
Day 4:來回疾行,先取太魯閣大山,再走一段濕滑的高繞路下至平安池,每人取 4 公升的水,一路陡上攀岩至大理石營地,體會月球表面的孤寂與寒冷。
Day 5:清晨登頂立霧主山,鑽過漫無止境又虐人心神的極品箭竹海,在昏天黑地中登上帕托魯山(所幸,山頂展望極佳!而且那將是我第 67 座百岳,和我的民國出生年分一樣),然後下切至陰暗的工寮,窩在睡袋裡對自己說:終於,明天就可以回家。
Day 6:在螞蝗大軍、刺人芒草、高溫熱浪和殘酷陡坡的多重伺候下,8 小時內瘋狂下切將近 2,000 公尺,抵達魂牽夢縈的岳王亭,而接駁車與車上冰冰涼涼的啤酒和可樂,就等在隔壁的公路上。
這個靜謐的暗夜只是 Day 4 的開始,行程表上一站一站的地名和變動的海拔數字,與實際穿梭在山徑是兩碼子事,旅程到此只進行了一半,還有好多真山頭和假山頭要翻,好多危崖要過。還有好多時間讓你把身心靈貼合在一起,品嚐那種疲憊卻又深刻的存在感。
我們披星戴月地穿越森林,夜行在曲折的山壁上,腳下的暴露感被尚未亮起的視線給消解了。我貼著冰涼的岩面,雙手抓牢樹根,一舉攀上一條瘦瘦的稜,從漸亮的高處,慢慢走向太魯閣大山之頂,在清晨 5 點 25 分看見那顆發光的三角點。
這時向陽的西邊,太魯閣大山的山影像一座黑色金字塔倒映在對面的群峰上,那是優美的能高安東軍稜線。而太陽升起的東側,金色的光芒穿射出雲層灑落在太平洋上,我們所在的頂峰,能眺望到海上航行的船隻,前景就是深邃的花東縱谷。
步行在山裡,每天我都會哼著一首歌,今天的主題曲,肯定不是傷心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