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克蘭的攝影師拍下了他們難以忘懷的照片

在戰事不斷的一年裡,《紐約時報》攝影記者在前線、城市和鄉村以及追隨難民的足跡進行了報導。這些照片在他們心裡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

早在俄羅斯去年2月入侵烏克蘭之前,《紐約時報》的攝影記者就已經在烏克蘭當地工作。在這一年中,他們記錄了新聞工作者所能觸及的衝突的各個面向:無人機基地和暴行發生的地點;擁擠的地鐵和荒涼的村落;葬禮和歡樂的群眾;導彈路徑和難民路線;戰爭前線和毀壞的客廳。

以下,13位曾在烏克蘭為《紐約時報》工作的攝影記者們都回答了兩個問題:在你對戰爭第一年的報導中,哪張照片讓你印象深刻?為什麼?

(本選輯包含敏感畫面,照片皆拍攝於2022年,順序是根據風格和主題所排列。出於對照片中人物安全的考量,其中一些人要求僅透露他們的名字,而不露出姓氏。)

01
以粉紅色包裹的年輕生命
3月,摩爾多瓦帕蘭卡

(Laetitia Vancon)

她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就在烏克蘭與摩爾多瓦的邊界上,在痛苦中她的眼神空洞。她身披粉紅色的豹紋披肩,身邊放著粉色的包包和外套,戴著粉色的毛帽,她的人生本來可能也是粉色的。

她大約10歲,和我的侄子們同齡,在她不得不拋下一切的這刻以前,她可能和他們一樣無憂無慮。在我拍下這張照片的幾天前俄羅斯開始入侵,數萬人已經逃離;她的家人從敖德薩出發,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我好奇她現在人在哪裡、過得如何,那張美麗的臉龐是否已經恢復了笑容。

——利蒂夏・萬康
(Laetitia Vancon)

02
稍縱即逝的光亮
6月,利沃夫

(Emile Ducke)

遠離戰爭前線的利沃夫一直維持相對的平靜,這是逃離東部戰火的人們的避難所。

來自烏克蘭各地的家庭在城市的街道、公園和咖啡館相聚。但當我在利沃夫一個廣場遇到這個賣氣球的小販時,宵禁即將開始,街上空無一人。他的存在彷彿暗示著這場戰爭既遙遠又迫在眉睫。

——埃米爾・達克
(Emile Ducke)

03
避風港和慰藉
4月,利沃夫

(Finbarr O’Reilly)

我在4月第一天報導烏克蘭時拍下了蒂歐根娜・泰列什科維奇(Diogena Tereshkevych)修女的這張照片。烏克蘭西部的利沃夫離前線很遠,但在空襲警報期間蜷縮在地下庇護所中大多數的婦女和兒童來自遭到俄軍猛烈轟炸的地區。泰列什科維奇試圖用故事讓他們平靜下來,但這一刻凸顯了現實:無論人們身在烏克蘭的哪個地方,依舊脫離不了戰爭暴力的陰影。

——芬巴爾・奧萊利
(Finbarr O’Reilly)

04
午睡時間結束
7月,基輔

(Laura Boushnak)

我拍的這張照片是關於烏克蘭兒童如何承受戰爭創傷的圖片報導。我花了幾天參觀基輔的家庭發展中心 Uniclub 。這個中心設有幼稚園、夏令營和健身房,逃離烏克蘭其他地區的家庭可以免費加入。

我在孩子們午睡的時候拍了照片,兩個小時後回來又拍了他們玩耍的照片。就在那時,4歲的斯維亞托斯拉夫(Sviatoslav)拒絕起床加入他的同學。他融化了我的心。

——蘿拉・布什納克
(Laura Boushnak)

05
死亡與迴聲
3月,布查

(Daniel Berehulak)

這是亞布倫斯卡街,在俄羅斯殘酷佔領的一個月裡,它成為基輔郊區的布查鎮平民死亡人數最多的地方。居民告訴我們,照片前景中的遺體是平民亞歷山大(Oleksandr),他和妻子在街上行走時被俄羅斯士兵殺害。他們還說,俄羅斯人不允許任何人移動他;在烏克蘭重新控制布查鎮後不久,我們抵達採訪時,他已經死在街上兩個多星期。

拿著拐杖朝他遺體走來的女士名叫瑪莉亞(Maria),當時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一個月後我們再次偶遇,她邀請我們去她家。她說,當俄羅斯人在那裡時,她甚至不敢往街上看。她還告訴我們一些她的家族史。她當時73歲,母親在大饑荒中倖存下來,那場史達林在1930年代初期一手促成、導致數百萬烏克蘭人喪生的飢荒。她說,在她母親的11個兄弟姐妹中,有8個最終被埋葬在烏克蘭南部農村的自家後院。

——丹尼爾・貝雷胡拉克
(Daniel Berehulak)

06
在硝煙散去以前
10月,札波羅熱

(Nicole Tung)

在烏克蘭東南部扎波羅熱一座住宅區,一片遇襲過後的廢墟中,這位女士難以置信地看著身邊的景象,小聲地自言自語。那是一個陰雲密布的秋日早晨,一陣冷風很快地將樓房裡冒出的煙霧吹往另個方向。

為了報導前一天發生的襲擊事件,我們的團隊出發前往這座城市,但當我們開車去那裡時,警報不斷傳來:俄羅斯向近十幾個城市發射了一波導彈。雖然我們當下還不知道,對於烏克蘭平民來說,那是一場可怕戰爭的新階段的開始,從此刻起,烏克蘭全國的城市和基礎建設成為了俄軍的常規目標。

那位女士非常努力想理解身旁發生的事,但我想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她試圖理解的事完全不合常理。

——董妮可
(Nicole Tung)

07
數著日子
8月,蘇勒答爾

(Jim Huylebroek)

蘇勒答爾是頓巴斯地區的一座鹽礦小鎮,距離被戰火蹂躪的巴赫穆特市僅一箭之遙。你可能會以為地圖上的這個小點在戰略上不太重要,但被用在那裡的大量彈藥說明情況正好相反。當我作為《紐約時報》報導團隊一份子與志願軍一起進入蘇勒答爾時,我們目睹了一個城鎮被兩個交戰國夷為平地。集束彈藥、火箭彈、自走砲,上空甚至還有戰鬥機盤旋。

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留在那裡的平民。他們臉上都有一種困惑的神情。他們不發一語,眼睛訴說著創傷。

有些人發現自己被困住了。其他人決定留下來,無論是出於對家園的熱愛,還是出於政治信念,包括記錄日子的那對夫婦。我們在幫助平民撤離的團隊中遇到了他們。團隊懇求他們,但他們不願離開,即使附近的建築著火,而他們自己的公寓大樓也早被彈片破壞。

我很快地走進他們當成避難所的地下室。當時天很黑,直到我的眼睛適應了,才看到牆上的粉筆記號。

——吉姆・休勒布魯克
(Jim Huylebroek)

08
斷壁殘垣之間的友誼
7月,克拉馬托爾斯克

(Mauricio Lima)

這是人在頓內次克省克拉馬托爾斯克的沃洛德米爾・塔拉索夫(Volodymyr Tarasov),他在半毀的客廳裡試圖聯絡一位朋友。克拉馬托爾斯克這座城市每天都遭到轟炸,因為俄軍試圖擴大對頓巴斯地區的控制。塔拉索夫今年66歲,是一名退休工程師,一輩子都住在同一間公寓裡。他說,午餐時他正在廚房窗邊喝茶,這時一枚導彈落在了他公寓大樓的院子裡。

那是一個炎熱、陽光明媚的日子,有種悠長深遠的寂靜:我記得公寓裡腳踩在碎玻璃上的聲音,以及外頭樹上的鳥鳴。

全身都是玻璃碎片造成的傷口和乾涸血跡的塔拉索夫只穿著內衣和拖鞋,至今,我仍無法忘懷他的從容鎮定。

——莫里西奧・利馬
(Mauricio Lima)

09
恐怖時刻
3月,伊爾平

(Lynsey Addario)

在戰爭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在一瞬間改變。在拍攝這張照片之前,母親們正帶著孩子從伊爾平大橋穿過我的觀景窗,奔向相對安全的基輔。迫擊砲正在襲來,每個人都步伐急促。穿著粉色和藍色羽絨大衣的人們拖著滾動的行李箱經過。俄羅斯人不會襲擊平民的疏散路線吧?

但是每一輪迫擊砲都更靠近了一點,圍繞著逃命的絕望人群。然後我看到一道閃光,聽到撞擊聲,並感受到一股空氣在爆炸中被壓縮的衝擊力,在我們趴下尋找掩護時,撞擊我們的身體。

這個事件的餘波將永遠伴隨著我。當我們站起身來,我的脖子上濺滿了碎石。我問我的同事安德烈(Andriy)我是否在流血。「沒有。」他說。一片塵土飛揚,混亂不堪。當時的我們無法看到街道的另一邊,不知道有位母親、她的兩個孩子和一名教堂志工已經遇害。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倖免於難。

——林賽・阿達里奧
(Lynsey Addario)

10
志願軍
2月,法斯提夫

(Brendan Hoffman)

這是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的第二天。我在網路上看到了一份向志願軍分發武器的地址清單,在我的家人從基輔撤離的過程中,我決定去附近的一個地址,看看那裡的情況。

有點令人驚訝的是,我們在那裡受到歡迎,院子裡擠滿了符合當兵年齡的男性。一架噴射機突然從大家頭頂呼嘯而過。沒有人知道那是烏克蘭還是俄羅斯的,但我們所在的位置顯然是個令人垂涎的目標。當下每個人立刻趴下,心裡一邊盡量往好處想一邊做最壞的打算。我看著懷孕的妻子,覺得自己把她帶去那裡實在太糟糕了。

幸運的是,這架噴射機是烏克蘭的,每個人都緊張地咯咯笑著站起身來,心臟仍狂跳不已。我們進到室內後,我拍下了這張照片。

——布倫丹・霍夫曼
(Brendan Hoffman)

11
絕望的離去
5月,巴赫穆特

(Ivor Prickett)

即使在去年晚春,巴赫穆特仍是前線的一個小鎮,是俄羅斯在頓巴斯地區推進的目標。我花了一些時間跟隨一群志工,他們正在幫助疏散生病、孱弱和年長的平民。

失明且虛弱的齊娜伊達・里布采娃(Zinaida Riabtseva)吸引了我的目光。當她終於踏上安全之旅,她變得積極甚至雀躍,但是當她從五樓公寓被抬下來時,臉上流露的恐懼讓我瞥見了在巴赫穆特這種危險之地,身為一個脆弱的人的感受。

——艾弗・普里克特
(Ivor Prickett)

12
擁擠的戰場
11月,巴赫穆特

(Tyler Hicks)

巴赫穆特位於東頓巴斯地區,在去年還是大約7萬人的家園。在戰爭的一年中,我目睹了戰事將這座城市撕裂,因為雙方都投入了大量軍隊和武器,拚命地想掌控此地。

前幾個月,情勢一直很緊張,但街上還是有平民;烏克蘭人,尤其是東部的烏克蘭人,已經學會生活在戰爭的陰影下。在這次造訪中,它的軍事化已經到了一個明顯的轉折點。

當我離開軍隊醫院時,這輛裝甲車從我身邊開過,士兵們的面孔似乎代表著城市裡已經凝聚的東西:不屈不撓的戰鬥決心。

——泰勒・希克斯
(Tyler Hicks)

13
門檻上的見證
12月,赫爾松

(David Guttenfelder)

在俄軍逃離幾週後,赫爾松港附近的這個街區遭到襲擊,我們的報導團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那裡。我們抵達時,房屋還在燃燒,這位男士倒在門口,被布蓋著。

他的名字是德米特羅・杜德尼克(Dmytro Dudnyk),當火箭襲來時,他才剛給岳母帶了一塊巧克力,讓他們在午餐後分享。

我被他岳母請進了門。當他的父母到達時,他的母親開始傷心地尖叫:「為什麼?為什麼?」。他的父親維克多(Viktor)在院子的入口處看到我,然後衝向我。我放下相機,等他揍我。

相反地,他讓我安慰他。

——大衛・葛登菲爾德
(David Guttenfel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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