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8,000 公里:難民木偶找一個家

3.6 公尺高的木偶「小艾瑪爾」從土耳其長途跋涉到英國,穿越歐洲大陸,找尋母親、也找尋新家的旅途中,迎來歡笑,也遭受阻撓

倫敦 —— 十幾名操偶師蹲在排練室裡,研究一個頑皮的 8 歲女孩塔瑪拉(Tamara)的一舉一動,她正試圖從地板中央偷取一個亮粉色的足球。

塔瑪拉看起來很緊張,不停地回過肩膀看,好像在確定沒有人在她身後。然後,突然間,她朝球直奔而去,一把球撈進懷裡就跑走了。

巴勒斯坦劇場導演、塔瑪拉的父親阿米爾‧尼扎爾‧祖阿比(Amir Nizar Zuabi)看起來很滿意。

「你們看,她的每個動作都帶著急迫性。」他 6 月時告訴操偶師們,「一切攸關生死。」

操偶師們緊盯著塔瑪拉,好模仿她的行為,並創造一個名叫「小艾瑪爾」(Little Amal)的 9 歲敘利亞難民角色,這是今年最雄心勃勃的戲劇作品之一《步行》(The Walk),也是擁有最大舞台的戲劇創作。

10 月 17 日,操偶師在法國加萊的一座堡壘附近準備操作小艾瑪爾。(Elliott Verdier/The New York Times)
工作人員正在準備小艾瑪爾的手部裝置。(Elliott Verdier/The New York Times)
小艾瑪爾的腿在表演後被收起來。(Elliott Verdier/The New York Times)

《步行》的故事很簡單:小艾瑪爾失去了母親,踏上尋母之路。但是,完成從土耳其到英國的 8,000 公里旅程,這個將近 400 萬美元(約 1 億 1,098 萬元新台幣)計畫的後勤工作卻一點也不簡單。

在長途跋涉的過程中,這個 3.6 公尺高的木偶,最多需要四個人來控制,將在 8 個國家停留超過 140 次,地點從難民營到倫敦皇家歌劇院。這中間包括戲劇表演,包括在英國曼徹斯特的最後一場活動,以及與小艾瑪爾(她的名字在阿拉伯語中的意思是「希望」)的隨機相遇,她將穿越一座城市或村莊,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難民在 2015、2016 年成為歐洲報紙的頭條,當時數百萬人逃離敘利亞內戰,但現在依舊每天有人穿越歐洲大陸。隨著 COVID-19 疫情爆發,難民和移民的生活條件以及他們受到的待遇每況愈下。

倫敦新維克劇院(Young Vic Theatre)前藝術總監,也是此計畫製作人之一的大衛‧蘭(David Lan)在排練休息時說,《步行》的含義很明顯:「不要忘記我們。」

但他表示,團隊不想透過只關注難民面臨的恐懼來實踐這個目標。

「她是個孩子,所以她會面臨可怕的關頭,會感到孤獨和害怕。」蘭說。「但我們的重點是她可以帶來的可能性和歡樂。」

《步行》是由《叢林》(The Jungle)演變而來的。《叢林》是一部以難民營為背景的沉浸式舞台劇,曾於倫敦西區和紐約「聖安妮倉庫」(St. Ann’s Warehouse)上演,備受好評。

但此次的全新演出是個不同的主張,主要發生在傳統場地之外。隨著計畫的進行,強硬的移民措施正在遽增。就在排練前幾天,丹麥通過了一項法律,允許該國在評估尋求庇護者的申請時將他們轉移到歐洲境外。隨後,在英國,早有一些部長大肆宣揚希望為移民創造「不友善環境」,表示也想跟進丹麥的腳步。在其他國家,有人提出了將移民拒之門外的邊境障礙。

在這種情況下,《步行》似乎不僅是戲劇,也是一種挑釁。祖阿比堅稱事實並非如此。

「我們不是來挑釁的。我們在幫助一個 9 歲的孩子尋找她的母親。」

「如果你不喜歡它,沒關係。」他輕輕補充道。至於歐洲各地的居民是否會同意,祖阿比很快就會知道。

七月:土耳其‧加濟安泰普

在 7 月一個宜人的夏夜,小艾瑪爾在土耳其南部城市加濟安泰普的狹窄小巷中,邁出第一步。這個城市距離敘利亞邊境僅 64 公里。360 萬敘利亞難民中的許多人已在這座城市定居。

興奮的孩子和大人圍在木偶四周,舉起燈籠和燈光指引她的去路。

小艾瑪爾高高在上,但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看起來對群眾感到不安。她走路時經常猶豫不決,微微搖晃,挺起胸膛,忽然就邁著不穩的步伐猛然向前衝。小艾瑪爾的設計和營運團隊包含幾位以劇作《戰馬》(War Horse)聞名的翻筋斗木偶劇團(Handspring Puppet Company)成員在內。

控制小艾瑪爾的四位操偶師,一位在裡面踩高蹺,兩位操作她的手,第四位則在需要時從背後穩住她,他們讓她反覆回頭,彷彿在尋找她的母親,然後她會失望地垂下眼睛繼續往前走。

參與這項計畫的成員表示,他們希望這樣的活動能夠證明,藝術可以在土耳其人和敘利亞人、居民和難民之間建立連結。

「當人們很難相互瞭解時,文化和藝術一直都是非常重要的融合方法。」《步行》的土耳其聯合製作人雷傑普‧圖納(Recep Tuna)說。但隨著小艾瑪爾繼續前進,很明顯這項計畫無法說服所有人。

為了這天剛關門休息的理髮師謝里夫‧奇納(Sherif Chinar)在遊行隊伍中滿臉興奮。他說,他馬上理解了這個概念。

「這是某個失去家人的人,正在步行尋找他們。」他補充說,這項計畫是個好主意。

但在更遠的地方站著旅館老闆烏古爾‧塔斯奇(Ugur Taschi),他大聲抱怨:「我討厭他們。」同時用下巴指指人群。「他們非常喜歡敘利亞難民。我這裡不需要敘利亞人。」

儘管小艾瑪爾很高、穿著大紅靴又神情堅定,她看起來卻很脆弱。她用緞帶編成的長髮在微風中飄揚。她用竹竿製成的上半身和手臂,看起來隨時可以被折斷。

最後,操偶師帶她去了一座公園,敘利亞兒童在那裡用土耳其語和阿拉伯語為她唱歌,另一組人給了她一個手工製作的箱子,裡面裝滿了未來旅程的禮物。

第二天,她要進行第二次步行。但就像一個真正的難民,她的旅程被打斷了。一名土耳其士兵在伊拉克北部的行動中喪生,並計劃被埋葬在城外。為了考量當地居民的感受,剛開始進行一天的《步行》停了下來。

八月:希臘‧邁泰奧拉

從加濟安泰普出發,小艾瑪爾的旅程很順利。在土耳其的阿達納,孩子們自製的鳥在她身邊飛翔。在切什梅,她被數百雙空鞋包圍著,望向大海,提醒著那些在她之前踏上旅程,但沒有成功的人們。在希臘的希俄斯島上,合唱團唱歌歡迎她。

隨後,這個大約 25 人的團隊試圖參觀希臘世界遺產邁泰奧拉,此遺址以坐落在高聳岩石上的東正教修道院而聞名。小艾瑪爾本來預計以風景宜人的修道院作為背景,和當地的孩子們一起野餐,但當地議會禁止了此項活動。

議會成員試圖透過「來自敘利亞的穆斯林娃娃」不應該在對希臘東正教信徒很重要的地方表演來解釋這一決定。(事實上,小艾瑪爾的宗教信仰從未被明確說明。)但對某些人來說,該決定不僅僅出於宗教差異。隨著阿富汗危機不斷白熱化,在歐洲與移民相關的緊張局勢再次加劇。在希臘,有些人擔心 2015、2016 年的歷史重演,當時超過 100 萬難民通過該國,將希臘當作通往德、法、英,或其他地方的門戶。

邁泰奧拉的一個遺產協會在其網站上明確表示反對:「殘酷的事實是,那些對小艾瑪爾說『好』的人,實際上對所有隨她而來的人都說了『好』。」

製作人蘭並沒有試圖改變委員會的想法。

「如果我們不受歡迎,我們就不會去。」他說。團隊隨即開始計劃新一波的活動。

但事情並沒有平靜下來。

幾天後,在希臘中部的拉里薩,人們向小艾瑪爾扔雞蛋、水果甚至石頭,還有人拿宗教象徵物丟她。粉絲們試圖保護她,之後警方介入。

然後在雅典,右翼團體表示他們會抗議小艾瑪爾的原定行程,反法西斯主義者表示會為了支持她而進行抗議,警察不得不使用催淚瓦斯驅散群眾。

雖然活動策劃者輕描淡寫地帶過這些敵意,但操偶師發現它反映了真實的情況。

「這很可怕,令人震驚,但我認為這至關重要。」操偶師艾瑪‧隆索恩(Emma Longthorne)說。她補充說,如果每個人都擁抱小艾瑪爾和世界上的難民,劇團就根本不需要發起這項活動了。

九月:羅馬

令人驚訝的也許是,當小艾瑪爾從希臘穿越到義大利時,對她的抗拒停止了,義大利是另一個政客經常讓反移民情緒沸騰的國家。

9 月 10 日上午,她走進了梵蒂岡的繁華。蘭說她的操偶師們變得更有自信,也更活潑,因為他們知道她不會突然摔倒,便帶她在聖彼得廣場散步。在那裡,她彎下腰去擁抱一尊描繪 140 名移民的青銅雕像,其中包括逃離納粹的猶太人,彷彿她在其中認出了自己。

然後她遇到了教宗。

當長期以來一直支持難民的教宗方濟各看到小艾瑪爾時,他試圖和她握手,最後只握住她的一根手指,因為那是他唯一握得住的,教宗全程都面帶微笑。這次相遇「是一個戲劇性的時刻」,該計畫的義大利聯合製作人羅伯托‧羅伯托(Roberto Roberto)說。「一切都非常純粹和真情流露。」

第二天晚上,操偶師把小艾瑪爾帶到了羅馬主要劇院之一的印度劇院(Teatro India),在那裡,他們把她放在室外庭院的一張超大床墊上,並試圖讓她看起來彷彿在沉睡。

敘利亞藝術家塔曼‧阿扎姆(Tammam Azzam)的繪畫、拼貼畫和數位作品在木偶身後的牆上閃現,這些惡夢般的景象,象徵她留在身後、飽受戰爭蹂躪的家園 —— 因子彈和榴彈而千瘡百孔的公寓街區,外牆被炸毀,露出荒廢已久的房屋。

阿扎姆於2011年離開敘利亞,現在住在德國,說這是一個絕對不安全之地的「移動的夢想」。

《步行》計畫的藝術總監祖阿比說,他之所以選擇羅馬作為小艾瑪爾做惡夢的場景,是因為這座城市的美妙建築與這項計畫試圖引起人們注意的現實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次旅行,」他說,「是艱辛與美麗的結合。」

9 月 12 日,人們在羅馬迎接小艾瑪爾,她也遇見了教宗方濟各。(Getty Images)

十月:法國‧加萊

《步行》是一項雄心勃勃的計畫,需要不斷投入現金,包括定期進行 COVID-19 檢測。到最後,它的成本將超過 380 萬美元(約 1 億 350 萬元新台幣)。

「我們從未停止籌款。」蘭說。他們甚至在網路上賣 T 恤來賺旅費。

這項計畫最具象徵意義的時刻將發生在法國的海岸。

一個陽光明媚的週日上午 10 點左右,小艾瑪爾的團隊和粉絲們聚集在北海岸附近小鎮大桑特的一處教堂停車場,並盡量避免與兩個等待為新生兒受洗的家庭混在一起。

一群難民和移民預計要為小艾瑪爾唱饒舌,但協助這次活動的藝術家席琳‧布魯內爾(Céline Brunelle)說他們並沒有全部現身。

「現在還早。」她解釋說。「而且他們可能花了一夜試圖去英國。」

移民每天都試圖透過搭船或躲在卡車上穿越英吉利海峽。布魯內爾說,如果說饒舌手錯過了演出意味著他們成功了,她會很高興。

小艾瑪爾最後離開了教堂,但被一名警察攔住了去路。她沮喪地用她的大鞋子在他面前跺腳,前後踱來踱去,彷彿不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直到饒舌歌手出現,頭上綁著紅領巾,開始叫她跟上。

他們把小艾瑪爾帶到一個城鎮廣場,一路上,當地人從沿途的公寓窗戶探出身子,希望能看得更清楚。這些饒舌歌手在那裡用法語表演了一首曲目,告訴小艾瑪爾他們理解她的痛苦,但「我們知道妳會成功的。」隨著貝斯的重低音節奏,操偶師們不斷地旋轉小艾瑪爾,竭盡全力讓她看起來像個音樂迷。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儘管她是個小女孩。」其中一位饒舌歌手荷西‧曼贊比(José Manzambi)事後說道。

現年 21 歲的他,四年前從安哥拉來到法國,希望留下來並成為一名演員,但他仍在等待居留許可。

大桑特和沿海地區的加萊等北部城鎮,在難民問題上意見分歧。在明年總統大選之前,法國的政治風向也正向右傾。

加萊市市長娜塔莎‧布沙爾(Natacha Bouchart)拒絕了《步行》當天在加萊市海灘舉行的最後一場活動的許可,因此活動不得不移到約 48 公里外的布賴迪訥度假村。布沙爾的發言人拒絕對此發表評論。

幾個小時後,在海灘上,小艾瑪爾朝著大海走去,她的頭髮在寒風中飄揚。

其他 30 個巨大木偶也加入了她的行列,有些看起來像魚,有些打扮得像國王。然後,美國歌劇歌手喬伊斯‧迪多納托(Joyce DiDonato)開始在一艘擱在沙灘上的船上為他們唱小夜曲。

半小時的演唱會後,小艾瑪爾在法國的時光就結束了。領頭的操偶師在幾名助手的協助下,把自己從木偶裡解放出來,走下高蹺。小艾瑪爾被裝進一個木箱,準備在海底乘坐火車。與許多天天在加萊附近尋求幫助的數百名難民不同,她會在早晨以前抵達英國。

小艾瑪爾在布賴迪訥的海灘上,這是《步行》在前往英國以前,在法國的最後一站。(Elliott Verdier/The New York Times)

十一月:英國‧曼徹斯特

小艾瑪爾的旅程本應在曼徹斯特一個寒冷潮濕的週三晚上結束,在澳洲劇場和電影導演西蒙‧史東(Simon Stone)的監督下,遊行穿越這座城市的街道。

幾個小時前,諸位操偶師對這次經驗進行了反思。巴勒斯坦演員菲達‧齊丹(Fidaa Zidan)說,她感到不知所措,同時筋疲力竭。

「像小艾瑪爾一樣,我想回家。」她說。

居住在法國的敘利亞難民穆阿德‧魯米耶(Mouaiad Roumieh)說,他不希望這次旅行結束。「這裡的團隊,他們現在就像我的家人一樣。」他說。

但這個龐大的戲劇計畫究竟獲得了什麼成果?有沒有改變任何人的想法?小艾瑪爾在英國上下跋涉,受到雀躍的家庭歡迎,但英國對移民懷有敵意的保守派媒體幾乎不屑一顧。

在英國小報《星期日郵報》中,專欄作家彼德‧希欽斯(Peter Hitchens)寫道,他親眼目睹了小艾瑪爾的一場活動。

「敘利亞難民不是小女孩,而是身材魁梧的年輕人。」他爭辯道。「不知道這種人的巨大木偶會受到何種歡迎。」

這項計畫的藝術總監祖阿比表示,改變觀點並非重點。

「作為藝術家,我們認為這是我們必須參與的議題。」他說。「如果我是鞋匠,我會為她修鞋。」

「我很高興我們觸動了人們的情感。」他說。「我希望我們也能打動人的理智。」

在曼徹斯特的一個戶外舞台上,當小艾瑪爾邁出最後一步時,她被一群木偶燕子包圍。緊接著,一股濃煙出現在她的面前。

一個女人的臉在煙上閃現,轉瞬即逝。然後,從會場的廣播器中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

「女兒,妳已經走了很遠,離家這麼遠,而且現在很冷,所以要注意保暖。」那個聲音用阿拉伯語說。「我以妳為榮。」那是小艾瑪爾的母親,現在,顯然是一個鬼魂或記憶。

「善待他人。」她補充道。「永遠記住妳來自何方。」

4,000 人轉向小艾瑪爾,當操偶師把她拉到最高時,小艾瑪爾站得筆直而堅強。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氣,挺起胸膛,又吐了一口氣。然後她大步向前,進入她的新城市,試圖打造一個新家。

除了小艾瑪爾,還有 30 個超大木偶,許多代表來自世界其他地區的難民,在布賴迪訥海灘加入了小艾瑪爾的行列。(Elliott Verdier/The 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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