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不是藝術家,那人類就麻煩了

早已在藝術圈延燒了一陣子的 AI 藝術,最近也蔓延到大眾的視野當中。愈來愈多的藝術作品由 AI 產生,甚至已於藝術市場獲得矚目,例如法國藝術團隊 Obvious 利用演算法 GAN「畫出」的肖像畫〈Edmond De Belamy〉就在 2018 年登上知名的佳士德拍賣會。大眾對於 AI 藝術有興趣或感到疑惑的,不外乎是下列問題:AI 是藝術家嗎?AI 能夠創作藝術嗎?

2018 年於佳士得拍賣會上以約 43.2 萬美元(約 1,319 萬元新台幣)售出的〈Edmond De Belamy〉。(Getty Images)
( Getty Images)

這些問題的背後,其實有個預設:藝術是某個單一主體的創作,而此創作主體是人類。這個預設能有什麼錯?我們甚至不會覺得這是個「假設」(hypotheosis),而是「事實」(fact),畢竟從小到大,我們學習到的、認識到的,都是偉大的某某藝術家創作了偉大的某某作品。正是這個我們從未懷疑過的預設,讓我們看到 AI 在藝術方面的應用和發展時,腦海中自然而然會浮現上述問題。然而,如果我們抱持這個預設,就會很難好好回答那些問題。

要問 AI 能不能算是藝術家,我們得先定義怎樣叫做一個或一位藝術家。最簡單的定義,就說藝術家是「創作藝術的人」。這個問題還可以細分成兩個部分:前半部的「創作藝術」和後半部的「人」。前半部和第二個問題有關,這段我們先討論後半部 —— 倘若堅持藝術家是人,會有什麼後果?讓我們假想以下情境:

有間美術館正展出一位新興藝術家的畫作,作品不只在藝術評論圈中獲得極高評價,也深得一般大眾喜愛,於是藝術家快速竄紅。但是,沒有人真正看過這位藝術家的長相,也從來沒有記者堵到他/她過。一開始大家很介意,後來也就不了了之,畢竟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藝術家早有先例,像名聞遐邇的街頭塗鴉藝術家 Banksy。接下來幾年,作品不斷出爐,並藉由評論繼續加持、價格也水漲船高。直到十年後的某一天,當初支持和展出這位藝術家作品的美術館公布驚人內幕,登上全球各大媒體頭條:「竄紅十年的當代藝術家其實是 AI!」

我們可以想像,接下來是何等的混亂。我們應該馬上取消「它」作為藝術家的資格嗎?如果不取消,我們等於承認 AI 也能是藝術家,那麼「藝術家=創作藝術的人」這個定義顯然是錯的。如果取消,以貫徹「藝術家=創作藝術的人」的原則,那麼我們難道要自打嘴巴承認:從市井小民、藝術從業人員,乃至評論人、大學教授,其實都沒有鑑賞力,竟然會欣賞機器弄出來的東西,還稱讚或從中感受到靈性、情感,和意義?

這樣看似只會在電影出現的劇情,實際上距離現實並不遠。不管是一般普羅大眾還是專業鑑賞者,從先看到 GAN 的創作,並從中發現美術價值,到後來得知 GAN 只是演算法的人,其實都經歷了相同心境轉折,只是十年可能被壓縮成一天或者一週。面對矛盾,只能二選一:是要放寬藝術家的定義,還是要承認自己看走眼。目前看來,很少有人選後者。

當然會有人接著爭論:「好啦,就算 AI 做出了美麗的圖案,但風吹沙也會啊,有時候還會出現神似耶穌的圖案,但我們不會說風會『創作藝術』,當然也不會說『風』是藝術家!」這就和「藝術家=創作藝術的人」定義的前半部有關了。AI 到底能不能創作藝術?說 AI 不能創作藝術,通常是認為,創作無論如何都有個「創」字,這意味著需要有「創意」、要做出大家未曾想過和經歷過的感官經驗,但 AI 說穿了就是一堆公式的演算法,答案原則上都已經固定和確立了。

而問題真的是這樣嗎?寫 code 的工程師都知道,一旦 code 複雜到某一個程度,常常會在輸出端丟出完全不符預期的結果,就算回頭去找,也不知道問題到底在哪。換句話說,即使是數學公式,也會給出意料之外的答案。採用深度學習(deep learning)的 AI 更是如此,由於賦予 AI 更多的自主性,讓它自行處理所接收的資料,所以會有更多的「意外」產生。這也是為什麼在醫學上,許多醫師認為 AI 很有用,因為 AI 會發現到人類從未注意到的病徵與疾病。如果創作意味著突破可預測性,產生意料之外的後果,那麼 AI 並不會做得比人類更差 —— 是說,人類本來也不見得無時無刻充滿創意啊!

將藝術定義成是人類這個主體的創作過程,反而招致更多麻煩。如果 AI 的作品具有藝術價值,我們就不得不因為這個定義,在倒掉「AI 可以是藝術家」這盆洗澡水的同時,把具有「藝術價值的作品」這個嬰兒一併倒掉(註),更嚴重的是,我們還可能間接否定了人類判斷藝術價值的能力。要說 AI 不具創意,也略嫌牽強,畢竟很多時候,連編程人員也無法解釋 AI 給出的結果從何而來,更何況,和 AI 比創意,人類也不見得占上風。

說穿了,標準藝術家的定義之所以站不住腳,是因為當我們追問 AI 是不是藝術家之際,其實就已經承認 AI 正在挑戰我們對於藝術的慣常定義。

註:引自德國當代哲學家尤爾根·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的話:「當我們倒掉骯髒的洗澡水時,千萬不要把嬰兒給一起倒掉了,要留下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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