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鹿林道本來是可以行車的,大約二十年前,攀登大霸的人可以把私家車開進蜿蜒的林道,直達行車終點馬達拉溪畔,從那裡扛起背包,步入登山口。2004年一場從太平洋橫掃過來的颱風改變了林道的命運,敏感的地質經不起風雨摧殘,登山者從此得用自己的腳,多踢19公里的路程。
山友用「踢」來形容步行在林道上的機械性動作,帶點無奈的意味。台灣曾是伐木大國,一座座高峰間繾綣著數百條林道,如今多已荒廢,成為爬山的人接近(approach)群山的通道。
林道通常悶在濕熱的中海拔地帶,走起來往往滿身大汗,「風景」多半被茂密的雜林遮擋住了,既無複雜地形讓人留心通過,也無開闊景緻使人忘卻疲勞。走在其中,徒步變成一種單調的行為,重複啊重複,下山時總有怎麼踢好像都踢不出去的錯覺。
接近與離開是兩種心情,一邊是山,一邊是家,路本身是中性的,只要放慢腳步,又臭又長的林道也可以風情萬種——石壁上的懸鉤子生津解渴,口感類似酸甜的桑椹;登山杖無意間挑起一條無毒赤蛇,牠在土丘上捲成一圈;山溝裡湧出的瀑布是最甘美的水源,咦⋯⋯路邊怎會有一輛車開過?
大鹿林道其實是可以行車的,這幾年路基修整得頗穩固,雪霸管理處開放山友騎自行車來回,或拉著菜籃行走(把背包放在裡頭,省點力)。協作可騎野狼運補,公務車事先申請也能通行,至於是辦什麼公務,行路人就不得而知。
要不要像玉山山腳那樣開放接駁呢?這議題爭論了好多年,在各界有共識前,攀登者還是得一步一步把路踢完,但「放慢腳步」可真不簡單,人很容易被旁人的步伐牽著走,當全隊都是急性子,你就慢不下來。我得自首,自己通常是走最快的那個,不是為了趕路,是走到那個速度我比較舒服。
父親節是這趟的「移動日」,大隊分兩輛廂型車在五峰鄉的客棧會合,布農族店主大姐用玻璃杯倒小米酒給我們喝,有隊員擔心上山前喝得太醉,和她要了一些冰塊。隔天眾人在風鈴聲中用過清粥小菜,被載往大鹿林道的閘門前,8點在管制哨旁做完入山儀式,12點出頭就抵達馬達拉溪了,這是一支急行軍!
聖稜線的名號太響亮——有人說,它是台灣人一生要走過一次的路線,此行的領隊與隊員加起來共19人。我很久沒參加這麼熱鬧的隊伍了,其中有一同經歷過多次深山探險的老戰友,有初次相遇的新夥伴,還有三位「完百」人士。大隊以每小時超過4公里的速度飄過林道,而且隊形並未散開,收攏得很緊實。
馬達拉溪在原住民的語言中意指「紅色河流」,因上游的岩層富含鐵質。正午的烈陽把溪面照成閃爍的銀白色,看不見氧化鐵之紅,反倒能清楚看見鎖在溪邊的一排腳踏車,應該是要去單攻的吧?
領隊阿杰蹲在地上煮水,喃喃地說:「這應該是我帶過實力最平均的隊伍!」他下達的指令是,在登山口休息到一點,結果12點50分,超過一半的隊員都背包上肩,謙稱自己腳程慢要先出發了。我嘴裡嚼著還剩一半的飯糰,愣愣望著一個個背影隱沒在登山道裡。嗯,這是我參加過最精實的隊伍。
當晚入住海拔2,699公尺的九九山莊,飽經風霜的入口木牌刻著「台灣省林務局」的舊字。上回來是四年前攀登大霸群峰,同樣在8月,這個高度已很有涼意,山莊附設淋浴間,給莊主100元他會用柴幫你燒一盆熱水。山上的正義魔人可不比山下少(也許更多吧),現在不提供這種「服務」了,我洗了一頓冷颼颼的澡,水淋到皮膚上時,凍得自己都笑了出來。
從九九山莊到加利山,全線走在密林裡,最後一段路才翻上稜線。翻出去的時候恰好清晨5點天光漸明,粉色的天空漸漸轉藍,從加利山平緩的登頂路向東望,可見整條聖稜線的剪影,太陽從中霸尖山左邊正要探出頭。聖稜線指的是從大霸尖山向南延伸至雪山主峰的稜脈,沿線海拔皆在3,100公尺以上,崎嶇的路徑中隆起一座座雄奇的山頭,朝聖者得一一跨越它,或者,有禮貌地向它借道。
「這神聖的稜線啊!誰能真正地完成這大霸尖山至雪山的縱走,戴上勝利的榮冠,述說首次完成縱走的真與美!」日治時期,台灣山岳會總幹事沼井鐵太郎在他的筆記中如此讚嘆道。
沼井鐵太郎是在昭和3年(1928年)率隊考察大霸群峰,「聖稜線」從此得名,近代則有美麗的英文名稱 Holy Ridge。昭和6年由一支驍勇的登山隊以繩索完成首次橫渡,近百年來,這條險峻高連的稜脈成為登山者都渴望握在手中的聖杯。
北半球的居民習慣以北邊為起點,直觀上,從大霸到雪山應該是順走,但有文獻說這樣是逆行,聖稜線該由雪山一路向北才對。其實方向都是相對的,管他順走或逆行,反正就走吧!而且以大霸為起點還有一個好處——回家時不用踢大鹿林道。
行經大霸霸基時我伸出手,撫摸冰涼的岩面,這裡是台灣最「有靈」的地點之一,水滴從更高的岩縫間灑落下來,打在我的帽沿上。曾經,大霸可用木梯登頂,後來換成鋼梯,近年因尊重祖靈,走到霸基便算登頂。這日晴空高照,與上次來的迷霧山脊仿若兩種天地,伍佰元紙鈔上的圖案,不會顯現天氣的變化。
持續取道向南,鑽過一處狹窄的煙囪地形,此時已翻到大霸「背面」,它和像顆竹筍的小霸尖山對調了位置,東壁是一面嶙峋的大岩壁,宛如土木技師測量過的九十度直角威猛地矗立在地壘上。包括我在內的先鋒小隊,在午後雷陣雨落下前趕抵霸南山屋,全隊確實實力相當,短時間內陸續集結,這時消息傳來:有名隊員高山症發作,走得搖搖晃晃喃喃自語,由另一名嚮導把他帶下山了。哎,少了兩員。
霸南山屋位在青翠的森林中,從前是避風的霸南營地,泰雅語叫 Tattaku Kosu(過斷崖獵屋),明日將有許多斷崖要過。
凌晨4點不到,一列頭燈便從山屋魚貫而出,南行的山徑土質脆弱,埋伏著各種崩塌點,隊伍前端對地層的擾動,可能會造成押隊者的危險。通過一道懸壁時,忽然一顆大石被驚動開來,直直滾落到隊伍最後壓到隊員的腳,「這裡需要幫忙啊!」押隊者驚呼道。
眾人合力將石頭搬開,往前慢慢行至廢棄的巴紗拉雲山屋檢查傷勢,所幸並未傷及骨頭韌帶,只是外傷。路程還不到一半呢,不能再減損人員了⋯⋯
聖稜線被後人開發出三種走法,我們走的叫 I 聖(把 I 想成一條線,兩端各是大霸與雪山);距離最長的叫 Y 聖,在傳統聖稜外加上武陵四秀的四座百岳;以逆時針方向在雪山山脈畫圓的叫 O 聖,登山者從像一塊大理石蛋糕的品田山西側垂降過來,接上布秀蘭山。
O 聖不去大霸群峰,是距離最短的聖稜,野跑者可用一天跑完。我們在布秀蘭山頂遇到的兩個女生不是來跑山的,她們剛渡過陡峭的品田斷崖,感覺還有點驚魂未定,接下來幾天,兩人有默契地走在我們前方一個山頭的距離,兩隊互相有個照應。
直到素密達山前全是裸露的岩峰,路跡時而隱晦不明,一路縱隊走得戰戰兢兢,像在高空踩一條看不見的鋼索。山勢奇險的穆特勒布山彷彿插滿一片片岩刃,巍峨的山體在眼前不斷放大著,就在我們極度逼近它時,一個垂直關卡陡然擋住了去路——聖稜線的大魔王,素密達斷崖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