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 K2 山頂埋葬自己的父親
隆冬的喀喇崑崙山區,雪像蝗蟲一樣下著,薩吉德‧薩帕拉(Sajid Sadpara)在冰河上大口喘氣,腳下的鞋一寸一寸陷入雪原的表層。他頭頂正有數百萬隻白色蝗蟲在天上飛,牠們鋪天蓋地占據了山的縫隙,順著風勢飛進薩吉德的耳廓。
他與一列運補隊伍剛走抵冰河的匯流口協和廣場(Concordia),此地海拔 4,575 公尺,是喀喇崑崙深處一塊開闊的腹地。世界第二高峰 K2 此時矗立在廣場北邊,一條冰河的盡頭,在薩吉德的視野中,它像一座雪白的金字塔,浮現於冰封的跑道。
他揮手拍掉了耳裡的蟲,蟲屍在腳邊融化成水。陣陣襲來的季風氣旋間,薩吉德用快凍僵的雙眼捕捉這幅罕見的風景,在這蒼茫的季節。
20 世紀之前,薩吉德的先祖不曾走入這麼深的地方,不知國境之內有那座龐然巨物存在。西方人對地表上 14 座 8,000 公尺巨峰的執迷,搖動了尼泊爾和巴基斯坦的近代史:尼泊爾境內擁有八座,含世界第一高峰聖母峰;巴基斯坦則收納了五座,以 K2 為代表。
原先務農與畜牧維生的尼泊爾雪巴人,以及巴基斯坦北部吉爾吉特 —— 巴提斯坦(Gilgit-Baltistan)的山青(後來被西方人稱作 HAP—High Altitude Porter 高海拔協作),過去一世紀受僱於絡繹不絕的國際遠征隊,協助征服慾望特別旺盛的顧客登上險峻的高峰。他們是這齣探險大戲的幕後人員,攀登英雄稱職的配角。
2021 年 1 月,疫情下的嚴冬,薩吉德在大風大雪中背著滿身物資往 K2 山腳的基地營走去,從協和廣場向北,還有幾小時的路程。這條奇幻的冰雪之徑,對他已是舊路——兩年前,剛滿 20 歲的薩吉德在夏天登頂了那座野蠻之山,成為史上最年輕的 K2 登頂者。
這回他肩負著一項神聖又艱鉅的新任務:14 座 8,000 公尺巨峰只剩 K2 未被冬攀成功,他想嘗試冬天登頂,完成人類高海拔拓荒的最後一塊拼圖。在冬天攀登代表了什麼?代表更致命的低溫、更無情的風勢、更狡猾的雪況,還有更脆弱的意志 —— 冬夜,一旦在 8,000 公尺以上「死亡地帶」脫下手套,皮膚就會立刻壞死。
如此極端簡直像求生電影的劇本,有幸完成會帶來無與倫比的榮耀。而薩吉德的父親阿里(Ali Sadpara)野心不僅於此,正是他把薩吉德攬入到這支冬攀隊裡,要讓兒子跟他成為第一對登頂 K2 的父子。
Like father, like son. 薩吉德從小到大比每個巴基斯坦小孩都更知道身為「國家英雄」孩子的滋味,那種既驕傲,卻又壓力沉沉的感覺。
阿里‧薩帕拉正是巴基斯坦史上最偉大的攀登者,是國際間鼎鼎有名的巴基斯坦人。包括 K2 在內,他已登頂過 8 座 8,000 公尺大山,是國內的紀錄保持人,而他被寫入傳說的冒險發生在南迦帕巴峰,那是巴基斯坦境內的世界第九高峰,2016 年,阿里和另外兩位攀登者完成南迦帕巴峰的冬季首攀!
因為疫情的緣故,全球高海拔攀登停擺了一年,進入 2021 年,各方好手無不盼望能盡快施展身手。薩帕拉父子並不是唯一進駐的隊伍,大雪覆蓋的營地中,一起取暖的友軍有大有小,各帶不同的盤算與響亮的標語,各在社群網站宣稱要來挑戰史無前例的 K2 冬攀。
「反常的時代,會產生反常的結果。」有名雪巴人在 Instagram 向他數萬名追蹤者如此預告。而等待天氣窗口開啟前的時日,薩吉德就在海拔 5,000 公尺的基地營認分幹活,觀察父親如何和雪巴人打交道,維持某種既合作又競爭的關係。
對於薩帕拉父子,K2 可是「我們的山」,別被尼泊爾人捷足先登了才好。
二月初,在阿里過完 45 歲生日的隔天,父子倆與冰島人約翰‧史諾里(John Snorri)、智利攀登家胡安‧巴勃羅‧莫爾(Juan Pablo Mohr)組成一支四人隊伍,開始向 K2 發動攻勢!史諾里是阿里的朋友也是雇主,莫爾則是迅捷的獨攀者,保有聖母峰與洛子峰無氧連攀的最速紀錄,在這險惡季節也與三人同行,互有照應。
巨大的冰壁上四人愈攀愈高,翻上 7,330 公尺的三營,進行攻頂前最後一夜休息。隔天,小隊一路挺進至 8,200 公尺的「瓶頸」路段下方,四人都想嘗試無氧攀登,但到達這個真空的高度,薩吉德覺得自己快要倒下了,阿里要他趕緊抽出背包裡的備用氧氣瓶,開始吸氧。
薩吉德顫抖著雙手戴上面罩,發現瓶口的調節器有個裂孔,氧氣打不進來。「下撤吧!下撤吧!回三營等我們。」阿里在冰坡上確認兒子有照他的指令往下走,隨即轉頭,在強風中繼續攻上瓶頸。時間是 2 月 5 日下午,薩吉德隻身返回三營,在帳篷裡點亮營燈,那無眠的夜,他等著登頂後的父親凱旋歸來。
而他等到的,只有咻咻的風聲和下一個日出。阿里、史諾里和莫爾當晚就被通報為失蹤人口,直到 2 月 18 日被官方正式宣告死亡,巴基斯坦政府每天都出動軍用直升機對 K2 山域進行大規模搜索。但直升機難越 7,000 公尺的高空,派人力救援只是徒增二次山難,眾人心知肚明,再強大的攀登者都無法在那樣的高度、那種氣候下熬過兩晚。
巴基斯坦就像經歷一場國殤,政府決定授予阿里最高公民獎章,而斯卡杜和伊斯蘭瑪巴德的街頭,市民、大學生和教員點亮了白蠟燭,徹夜吟唱、默禱。蠟燭在地上排成「SADPARA」的字樣,那也是薩吉德的姓氏。
保羅‧奧斯特在一篇名為〈鬼靈〉(Ghosts)的短篇小說中,描述過一個魔幻場面,事發於阿爾卑斯山脊的雪崩遺址,二十多年後,兒子找到當年失蹤的父親:「屍體冰封在冰雪中,好像一個人站在厚玻璃的另一邊。他才明白,這就是他的父親。死去的人死的時候還很年輕,甚至比他兒子現在的模樣還年輕。」
2021 年 7 月,替夏季攀登隊開路的雪巴人在瓶頸路段發現了三人遺體,沒有雪崩掩埋過的跡象,鮮豔的連身羽絨衣,彷彿自然而然就從冰層裡被風吹了出來。三個人的位置都在安全繩附近,史諾里甚至還扣在繩上,他是離峰頂最近的一人,只離三百公尺左右。
阿里則躺在下方不遠處,面朝陽光,身上的 Kailas 羽絨衣完整無缺,就像新的一樣。他雙手攤在身體兩側,像個胎兒,平躺在 K2 的子宮裡。
雪巴人立刻以無線電轉達等候在基地營的家屬,不敢移動遺體。家屬正在 K2 山腳的吉爾基紀念碑(Gilkey Memorial)掛上三名殉山者的名牌,「他們登頂了嗎?」他們暫時無心思索這個問題。
隔天,薩吉德攀到瓶頸上方,把父親往下搬移到一塊較為平坦的雪坡,就此埋葬在那裡。他在不起眼的冰墓上插了一根巴基斯坦的國旗,完結這個尋父的故事。從失去父親到重見父親,不過是短短五個多月的事,薩吉德覺得此刻的自己,和冬天時已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而阿里將永眠在山的身體裡,有一天,他看起來會比兒子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