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警覺的繩索——羅伯.波西格《禪與摩托車維修的藝術》
《禪與摩托車維修的藝術》是一本遊記,也可以把它視為一本哲學書。書中主角的騎程路線像是一條感性、理性交織的繩索——一條追尋「真我」的道路——繩索代表一個「完整的人」。作者羅伯.波西格(Robert M. Pirsig)以1968年他和兒子的17天摩托車之旅為基底,運用近乎非虛構文學的手法,於七〇年代初創作了此書。
他以「摩托車維修」為引,點出了西方世界面臨的重大困境: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分離;以及西方哲學至今仍爭論不休的問題:經驗與理性的分歧。書中,敘事者(現在的我)偕同11歲的兒子克里斯和友人約翰、希薇雅夫妻,還有一個名叫斐卓斯(Phaedrus)的幽靈(過去的我),從明尼蘇達的雙子城騎乘摩托車出發,一路向西而行,行經公路、峽谷、林間、海濱等地,最後抵達舊金山,展開了一段橫跨六州的心靈之旅。他將它稱之為一種類似「夏托克瓦」(Chautauqua)研修營的活動。
此書分4篇,共32個章節,但整本書以斐卓斯教授修辭學的地方,也是導致他發瘋之處——波司曼(Bozeman)——為中心點,隱約地劃分了前後兩部分。前半部是「問題的提出」,也就是「確立差異」。內容主要在敘事者和車友分手前,他們對於「摩托車維修」觀念的迵異與衝突。敘事者將人的理解分成兩大類:「浪漫式理解」(Romantic Understanding)和「古典式理解」(Classical Understanding)。此種分類,源自於西方近代哲學中「英國經驗論」(Empiricism)和「大陸理性論」(Rationalism)之爭。
「浪漫式理解」即培根開創的「英國經驗論」,注重從感官經驗和感覺來獲取知識,主張人心本是張白紙,所有的知識都是透過外界投印在我們心上;「古典式理解」為笛卡爾創立的「大陸理性論」,一反人心是張白紙的論調,強調人心中存有一些先驗觀念,我們憑它們去把握知識。對一般人而言,「摩托車維修」理所當然和理性的「科學」被聯想在一起;但敘事者卻將這種單調的、枯燥的技藝,視爲一種浪漫的「藝術」。他認為,科學與藝術本是一體的。
「人的傾向是只以單一的模式來思考、感受。置身單一模式的人往往誤解、低估另一模式的真諦,卻沒有人願意放棄眼前的真理。」敘事者認為,這就是衝突的根源。當然,斐卓斯也看到這種病象。有別於康德將「經驗論」收編到自己的「大理性論」底下,斐卓斯追尋的是一種在兩者之外的——質素(Quality)——融和之道。他想跳脫主流——理性主義——卻一腳踏在主流中,用主流的方式分析主流,提出一套不被主流理解、接受的理論,最後逼瘋了自己,住進了精神病院,也因此造成了現在的我(敘事者)和過去的我(斐卓斯)的分裂。
「質素」,原指品質、特性、高級、素養等意,但作者卻賦予它新意。藉敘事者之口,斐卓斯如此說明「質素」:它是不可說的。它是無法定義的。它是主體和客體的來源。它總是能夠消滅主客體之間的距離,且能調和兩者。這本書的後半部如上所述,即提出「解決的方法」,目的在「消弭差異」。內容集中在透過「摩托車維修」,闡釋質素是什麼,以及如何取得它。
此書,外從書名,內至形式、內容,甚至一段話、一個詞,都圍繞、緊扣著兩元——主體和客體、感性與理性——「對立」和超越兩者之「道」。
不論是敘事者和車友、敘事者和兒子、敘事者和斐卓斯之間的主客體分離;或是斐卓斯夾於各種巨大體系間的求知經歷:科學和哲學、西方哲學和東方哲學的分歧。最後,他藉由「摩托車維修」這個「行動」,重新審視過往讓他糾結的那套「理論」,化解了這些對立。它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巧妙地融合了敘事者的內外世界。外部世界包含著「當下」:感性的描述、理性的對話;內部世界承載著「過去」:對斐卓斯的回憶、對自己的反思。
作者在文體中,不遺餘力地突顯了各種二元式的衝突,並企圖將它們融合,以致於閱讀此書,就像在洗三溫暖,不斷地處於冷與熱、軟與硬、內與外兩種頻道間的切換,進進出出。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斐卓斯提出的「理性教會」(Church of Reason)一詞。這也是一個相互矛盾的組合詞。「雖然神話已經被理性取代,但是理性仍然是一種神話。」作者徹頭徹尾都是一個「古典派」——理性主義者——但難能可貴的是,他意識到自己的侷限,「他覺得自己被理性塑造過深,他受限於自我形象,想尋求解放。」
這讓我想起英國宗教學者凱倫.阿姆斯壯(Karen Armstrong)在《神的歷史》中曾提及:「人文主義本身乃是一種無神的宗教——當然並非所有的宗教都是崇拜神祇的。」
小說《西遊記》裡,孫悟空仗勢自己有七十二般變化,駕上筋斗雲,一縱可以十萬八千里,但任憑他如何撒野,始終徘徊在如來佛祖的手掌裡。人活著,不就是如此處境。有人不曾意識到手掌的存在;有人抱著一根手指,將它稱為體系;有人不斷地想逃離手掌,前往那終極之境;有人盤腿一坐,手掌便消失了。活著重要的是:持續保持著「警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