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位美國總統決定開啟核時代的 75 年後,他的孫子仍在設法解決他遺留下的問題
對很多美國人來說,他是一位勇於迅速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並拯救無數蒼生的三軍統帥。對日本和其它地方的人來說,他是一樁戰爭罪的始作俑者,其罪更將世界推向危機四伏的新時代。對克利夫頓・杜魯門・丹尼爾(Clifton Truman Daniel)來說,哈瑞・杜魯門(Harry Truman)就只是爺爺。
美國第 33 任總統之孫丹尼爾說:「他希望孫兒們舉止得體,但有幾張我小時候爬到他身上的照片,他還笑吟吟地。」
「在很多方面他都不同凡響,但同時,也是一介凡人。他是個中西部小地方出身、農家長大、非常中產的美國人,對世界有著無窮的好奇心。他相信人性,也在餘生保有這種信念,儘管他做出了這個、和其他一些決定,」丹尼爾説道。
至今共有 44 人曾任職(並已卸任)美國總統,但至今只有一人動用過核子武器。
在 75 年前的 8 月 6 日,杜魯門下令讓艾諾拉・蓋號 B-29 超級堡壘轟炸機在廣島投下原子彈。在一道刺眼的閃光中,成千上萬人瞬間焚燼,建築物和路面電車融化,一座擁有 400 年歷史的城市化為塵土。
理由
動用這一顆、與三天後長崎的另一顆原子彈之舉,一直是這四分之三世紀以來最刺痛人心的辯論主題。支持者認為,當時太平洋戰事的盡頭遙遙無期,而原訂入侵日本國土的計畫(註1)又將導致雙方大量傷亡。
但杜魯門的繼任者德懷特・艾森豪將軍(Gen Dwight Eisenhower)就是那些認為日本本來就快投降了的人之一。過去幾十年,杜魯門的決定也一直為人譴責是殺害無辜兒童、替美國帝國主義鋪路,且將達摩克利斯的核子利劍(註2)懸於人類頭頂的野蠻暴行。
2015 年,美利堅大學的核能學術研究所(Nuclear Studies Institute)主任彼得・庫茲尼克(Peter Kuznick)曾向美國公共事務衛星有線電視網(C-SPAN)表示:「令人不解的是,杜魯門並不嗜血——他不是希特勒,他不享受殺人,卻為何會在明知日本人已潰敗且試圖投降、明知這在軍事上並非必要的情況下,還是使用了原子彈。」
「作為歷史學家,我們假定他的動機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向蘇聯傳遞一個訊息:如果蘇聯干涉美國在歐洲或亞洲的計畫,就將面臨如此下場。而驚人的是,蘇聯也確實是這樣解讀的。」
丹尼爾強烈意識到杜魯門此一遺緒:他最小的兒子在南韓任教,距離善變的獨裁者金正恩治下的北韓邊境只有 40 公里。丹尼爾自身的成長過程無憂無慮,對祖父的名氣或(在某些人眼裡是)惡名,一無所知。
「我父母總説,他們是想盡可能讓我們維持正常生活,所以什麼也沒說,」他回憶起學生時光時說道。「我想是在一年級的開學日那天,老師在教室裡走來走去,請每個人簡單自我介紹一下。我應該只是站起來說了句『嗨,我叫克利夫頓・丹尼爾』就坐下了。然後老師說:『你爺爺不是美國總統嗎?』我回:『我沒聽說過!』當時我大概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祖父過世時丹尼爾年僅 15 歲,也從未和他討論過原子彈或是他總統任內的其它決策。「當時我滿腦子都是天氣好的話出去玩,不然就在閣樓上闖禍,或爬上屋頂,所以我並沒有問過他。」
「我覺得這很蠢,但這幾年下來讀著關於爺爺的事,你在書本上看不到的東西,我也一樣無從得知。他是一位非常坦率且始終如一的人。」
在廣島原爆發生僅僅四個月前,杜魯門才因富蘭克林・羅斯福病故而繼任總統。關於投擲原子彈的理由,他曾這麼寫道:「我的目標是盡可能去拯救更多美國人的性命,但對於日本婦女與孩童,我也有身為人類的感受。」
今年 63 歲的丹尼爾在學生時期主修總統史,曾在一齣舞台劇上扮演杜魯門,現在還是杜魯門圖書館研究所(Truman Library Institute)的榮譽主席。他想起攝影師喬・奧唐內爾(Joe O’Donnell)曾「直接了當地問我爺爺:『對那件事,你有過半分後悔嗎?』爺爺說:『當然有』。你不會想都沒想就去做那種事。」
「他不希望自己需要如此,但為了結束戰爭並拯救美國人、也拯救日本人的性命,他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他們當時收到的報告是,在入兵日本主要列島時,日方正在組織火力進行抵抗。現在我們也已得知,當時日本人知道我們計劃在哪登陸,也在集結軍隊。」
丹尼爾指出,可能死亡人數的估計一直存在爭議,最常引用的數據是 25 到 50 萬人。「其實,那時美國預先鑄造了 50 萬枚紫心勳章,我相信到現在我們還在使用那些勳章。所以他們(美軍)本來預期會有一場血戰,當然對日本人來說情況糟糕多了,因為那些都是拿著棍棒的平民百姓。」
「讓我尤其憤怒的是,有人試圖將我爺爺列為戰犯進行缺席審判,説那是殘暴的險招,目的是防止俄羅斯的手伸入日本,可事實並非如此。他當然沒忘了俄羅斯的擴張主義,但他想讓戰爭落幕是出於人道理由。」
「他在原爆後見了保羅・蒂貝茨(Paul Tibbets,艾諾拉‧蓋號轟炸機的飛行員),問他有沒有因為用了這個武器而悲傷。蒂貝茨説:『不,我沒有』,然後爺爺說:『好吧,如果你有,或者如果有人因此找你麻煩,你就叫他們來找我,因為這是我的決定。我負責。』所以他承擔了。」
遺緒
杜魯門的辦公桌上有一塊寫著「責無旁貸」(The buck stops here)的牌子。然而,他在 1945 年那日所做決定的遺緒,卻代代相傳至今。某天,在媒體與公關界工作的丹尼爾接到一通電話,話筒那頭是佐佐木雅弘,他的妹妹是佐佐木禎子:在12 歲那年被診斷出罹患白血病、僅剩一年生命的原爆倖存者。日本有個傳說:摺滿一千隻紙鶴就能實現一個願望,於是佐佐木禎子開始摺紙鶴,祈願著一個沒有核武的世界。她在還沒摺到 600 隻紙鶴前便過世了。
哥哥雅弘和他兒子在紐約跟丹尼爾碰了面,給他看了禎子生前摺好的最後一隻紙鶴,還邀請他去日本。丹尼爾在 2012 和 2013 年兩度赴日,到廣島和長崎訪問原爆倖存者,這兩次採訪所得將和禎子的紙鶴一起,在位於密蘇里州獨立市的杜魯門總統圖書館暨博物館展出。
他在日本有什麼感受?「這聽起來一定很怪,但在廣島和長崎有一種奇怪的和平感。當你抵達和平公園,或者任何一個紀念場所時,你是站在一塊聖地之上,因為受害者的骨灰就在腳下。廣島的一位受害者稱之為『土壤的悲傷層』。如果往下挖個一公尺,會發現薄薄一層白色,那是骨灰、骨頭、人類遺骸,而那就在整座和平公園的下方。所以你真的就是站在一個墓園裡頭。」
他補充:「我從未有片刻覺得自己不該去那,也不曾感覺自己有任何危險或麻煩,然而讓我訝異的是,親臨那裡的感覺是多麼好,我不是指『天啊,我好快樂』那種好,而是像去教堂做禮拜的那種感受。你在一塊聖地上,並感覺你去到那裡和你所做的事是正確的。」
「很多美國人到訪並致歉。他們情緒激動到不能自已。我也有過,好幾次。聽到了這些駭人的故事,卡在我心頭的卻不是那份恐怖,而是親身經歷過的人懷著善意告訴你這些事,而他們所盼望的,就僅僅是讓這種事永遠不再發生。」
據估計,截至 1945 年底,原子彈在廣島一共造成 14 萬人死亡。廣島的一座博物館裡有燒焦的校服、一盒碳化了的午餐便當、一塊停在上午 8 點 15 分的懷錶。在杜魯門總統圖書館裡,一塊 1995 年落成的石碑上刻著:「感謝哈瑞・S・杜魯門以原子武器結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挽救了許多生命。」
用過了 75 載光陰的後見之明來看,丹尼爾自己怎麼想呢?
「我的觀點有一點演變,然後又不變。它一直反反覆覆地。我從來沒想跟任何一方說,那樣做是好是壞。我和二戰老兵、太平洋戰爭老兵握過手,他們熱淚盈眶地告訴我,若非我爺爺的決定,他們不會站在我面前——他們當時正準備入侵日本。」
但是我也認識倖存者們。我手裡有著那位小女孩的最後一隻紙鶴。所以我不能告訴倖存者,說那麽做是對的。它是一個不得不的惡劣決定。一個戰爭中的決定。討論仍在繼續,但我認為,當大家仔細研究過它是如何發生、我們又是如何走到那一步的,當歷史學者試圖站在當事人立場上將心比心地思考時,才會有最好的討論。」
註1:指沒落行動(Operation Downfall),盟軍在二戰末期擬定但最終並未實施的、進攻日本本土的計畫。日本則制定「決號作戰」防禦計畫(又稱本土決戰),二戰末期大量派出的神風特攻隊即為此計畫一部分。
註2:達摩克利斯之劍,意指時刻存在的危險。典故出自一則古希臘傳說:西西里島統治者狄奧尼修斯二世有一位名為達摩克利斯的朝臣,奉承説擁有至高權力的君主很幸運,狄奧尼修斯便提議讓他體驗一日國王生活。原本很享受華服美酒的達摩克利斯,注意到了以一根細線懸在王位上方的利劍,便驚恐地想逃離王宮。此劍為狄奧尼修斯所掛,意在表示為王的種種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