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故事》:當我老去,而你將死去的最後時光
名編劇與名演員搭檔的日劇組合,除了近年廣被談論的野木亞紀子和新垣結衣,經典之最,仍首推宮藤官九郎和長瀨智也。
許多演員都跟編而優則導的宮藤官九郎合作無間,但個人認為,宮藤官九郎心目中的真正男女主角都只有一個。一個是他的 A 小姐——小泉今日子,而另一個,就是長瀨智也。長瀨智也和宮藤官九郎這對老搭檔,從 2000 年的經典日劇《池袋西口公園》開始,到後來的《虎與龍》、《自戀刑警》、《地獄哪有那麼 High》,二十多年間,不但標誌著宮藤官九郎的事業變遷,一步一步從改編到原創,再到自編自導,同時亦見證了長瀨智也從反叛少年、偶像期,走到中年,再「進化」成熊腰虎背的憨直大叔。今年的《我家的故事》,其實亦是長瀨智也退社離開傑尼斯事務所之前的最後一部作品,無非由最佳搭檔親自出馬。
長瀨智也歷年形象變化甚大,宮藤官九郎似乎很準確捕捉了這些改變,每一次合作,都能夠為他量身設計前所未見的新角色,而《我家的故事》正是關於一名退役摔角手(典型的肌肉笨蛋),與家人斷絕關係二十多年,終於決定回家與父親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的溫情作品。宮藤官九郎和長瀨智也這個組合,其實從未如此細膩過。
順帶一提,此劇集是長瀨智也和西田敏行繼《自戀刑警》之後,再度飾演兩父子。雖不知道此劇是否為長瀨智也和宮藤官九郎的最後一次合作,卻很可能是跟西田敏行的最後一次搭檔。患病多年的西田敏行,近年健康狀況令人擔心,劇中他總是臉色蒼白,雙腳浮腫行動不便,需要一直坐在輪椅,應該都不是戲劇效果。
《我家的故事》某程度上延續了《自戀刑警》那段輕輕帶過的父子情,亦是當年長瀨智也主演的《虎與龍》的「姊妹作」:《虎》是一個以黑道包裝落語的組合,《我》則一邊是職業摔角擂台,另一邊是能劇舞台。貫徹宮藤官九郎的怪誕拼貼以外,或出於編劇的使命感,宮藤官九郎對日本傳統表演藝術帶有一份特別的執著,一如劇中對白「高高在上到忘記了表演的初衷」,想將這些舊文化、舊文本,重編成迎合普羅大眾的新故事元素。
但其實,以上並不是《我家的故事》的真正主題。相比過往,宮藤官九郎(故意)用一個平實得不像自己作品的劇名,兩個完全扯不上關係的題材——能劇和摔角,卻放在最灑狗血的故事背景:長瀨智也飾演的長男壽一,二十多年前放棄能劇,離家追尋自己的夢想,轉行成為了職業摔角手。但中年過後,仕途失意渾噩度日、囊空如洗,就在這個時候,父親病危垂死。他終於回家一趟,實際上是為了那份遺囑。結果,就像所有爭產劇的戲碼,所有子女都分不到一文錢,最終受益人是慰藉父親的年輕貌美護士戶田惠梨香。
當然,宮藤官九郎的劇本不會只是圍繞豪門爭產、勾心鬥角那麼廉價。遺產糾紛與老人詐騙都只是故事的開場白。男主角一來急著要錢,繳付債主(前妻)的贍養費,二來不想父親臨老受騙,一世英名晚年盡喪。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他不再打摔角,回來繼承家業,親自照顧父親。
長男代父,重掌一家之主,但原來一點都不簡單。相隔多年,回家再次與父親及家人同居,才發現這個家庭表面三代同堂,實則亂七八糟。身為能劇泰斗「人間國寶」的父親,原來是個好色愚蠢的老頭子,完全墮入騙婚陷阱,且家道中落積蓄不多,長孫又進入反叛期,就像自己當年一樣對世代相傳的能劇極度鄙夷。後來又發現,從小過繼到家中的養子,真正身分竟是父親的私生子,原來父親處處留情,年輕時在外面有數之不盡的風流帳。
但更棘手的問題,不是這些家中大事,而是最日常的小事。對於如何照顧父親起居、洗澡,清理大小便,堂堂退役職業摔角手居然力不從心,苦練半生的體魄都毫無用處,既因為缺乏照料長者經驗,亦其實與老父玉帛相見,親眼望見其殘廢而難看的裸體,內心覺得無比尷尬和羞恥。要抱起全身癱軟的父親、為其洗擦沾滿排泄物的身體,愈是親近的人,其實愈是無法做到這些簡單的事情。狗血套路之中,編劇真正關心的反而是最細微,但最難以跨越的心理關卡。
跟前幾年《監獄公主》和《對不起青春》那種奇情熱血喜劇不同,《我家的故事》相對少了胡鬧,卻多了一份世故和練達。中年過後,男主角發現自己有太多事情來不及處理,再沒時間慨嘆自己的人生有多失敗。一方面要照顧父親,學習與家人重新相處,同時要繼承家業、苦練能劇,為了賺錢繼續兼職打摔角,而一方面還要跟另結新歡的前妻爭奪撫養權,卻發現自己從來不懂得跟兒子好好相處——就像從前父親也不懂得跟自己相處一樣,調換了身分,終於稍為體會到父親的處境,悶在心裡幾十年的怨恨,便突然無從說起。
然而,時間已經追不回來,在他心目中,父親擁有「人間國寶」封號的藝術成就、是莊嚴而高不可攀的存在,但實際上,眼前的父親只是一個隨時倒地不起,記憶力退化,沒有自理能力,卻有太多自尊的老頭子。
這不是一個喚醒孝心,呼籲人們及時盡孝的溫馨故事。剛好相反,到頭來壽一發現自己從未瞭解過父親,但當開始瞭解,原來父親並非那麼神聖高尚,其一生可能犯下許多無可彌補的過錯,他可能永遠無法原諒對方,但已再沒有憤怒和憎恨的餘裕,對方的生命正在倒數,是否可以棄之不顧?對與錯又是否可以用來衡量值不值得照顧對方?抑或再不值得,出於子女的責任,都需要迫使自己拋開一切想法,選擇留下來。
整個故事,便輾轉探問一個很沉重的問題:能放下多少執著,陪伴對方走多遠。是有許多無奈,但人生到了某個階段,無從接受都可以忍耐,再狼狽難堪都需要面對。如何替家人善後,畢竟是人生命中注定的一關,亦是父子之間最後一次的相處時光。然後才發現,能夠遇到讓自己作出這種選擇的時機,已是一種幸福。
曾經青春熱血、胡鬧荒誕,執筆《我家的故事》時卻剛好踏入知天命之年的宮藤官九郎,邁向後中年人生,或許是有一點鉛華落盡,浪子回頭,意外交出一部如此簡單,而又如此不簡單的作品。那年終日待在池袋西口公園無所事事的放蕩少年,如今亦終於不再兒戲,踏實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