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Too 重燃，日本情色大師跌下神壇了嗎？

過去數年，#MeToo 事件早已在好萊塢影壇連環進擊，而隨著漸多受害女性願意挺身而出、開名告狀，星光熠熠的銀幕背後，各種「潛規則」與剝削、侵犯女性的手段相繼曝光，不少響噹噹的導演、監製和巨星演員都落得身敗名裂，甚至影途腰斬。西方影壇打倒男權淫威的旗幟已然高舉，群情洶湧至今不歇，然而，這股逆權風潮足足用了幾年時間，似乎仍未能越洋在色情影業發達的日本形成新氣象，扭轉生態。

在今年初，日本再度爆出新一波牽連甚廣的 #MeToo 風暴，導演園子温、榊英雄、監製梅川治男等，還有好幾位著名男星都被踢爆曾誘導多位女星以「潛規則」換取額外優待，或借試鏡為名，迫使對方跟自己發生性關係。而著名攝影師荒木經惟過去各種物化女性、迫使模特兒在鏡頭前擺出不雅姿勢的惡劣行徑，亦再次被翻舊帳。這一波死灰復燃的 #MeToo 風潮，最早追溯至三月初，《週刊文春》突發刊出多位女演員的匿名告密，提及過去多年曾被導演榊英雄性侵犯，包括於電影選角時被邀約到居酒屋，並借醉發生性行為。事件令日本演藝圈大為震驚，但其實只是一連串 #MeToo 指控的開端。未幾，資深男演員木下鳳華同樣被翻舊帳，指他假借教導新人演戲為由，曾性侵犯兩名女演員，而木下鳳華亦隨即被經紀公司解約。不過，今次一連串來勢洶洶的性侵醜聞，焦點顯然落在以情色電影揚名國際的園子温，以及跟他合作多年的監製梅川治男身上。

隨著日本 #MeToo 風暴愈演愈烈，另一媒體《週刊女性》於4月初再轉述一位日本電影發行商的消息人士，指名道姓直斥於國際影壇享負盛名的園子温，過去便常以「潛規則」跟女演員上床，且已成為導演本人的慣例。據指園子温恃著在電影界的名氣，多年來都毫不忌諱跟女演員表明要用性交易換取試鏡機會，甚至會公然在女演員面前跟自己上一部電影的女主角做愛，證明自己有此「潛規則」的權力。有佚名女演員更透露，園子温親口承認歷年間無數女新人都為了演出其電影而自願跟他發生性行為，更不違言她們能夠在演藝圈走紅，是有賴於他的提攜。經媒體大肆報道後，一代情色大師終於跌下神壇，隨即透過經紀公司致歉，及後還親自寫下道歉書，變相默認了過去確實以淫威欺壓女演員，迫使她們主動獻身換取演出角色。而幾乎在同一時間，《週刊文春》又再爆出匿名女星現身說法，指控過去長期為園子温選角的監製梅川治男，曾借醉要求女演員拍下淫照，並以此威脅提供性服務。

園子温和梅川治男的性侵醜聞雙雙被爆料之後，便不再只限於匿名女星的性侵指控，開始有知名女演員以不同形式公開談及自身遭遇。譬如當年憑主演園子温電影《紀子的餐桌》出道的吉高由里子，隨即於社交媒體不點名批評某些電影人利用權勢迫害演員，雖然說得隱晦，但明顯要跟園子温這位「伯樂」劃清界線。

而在前幾年公開承認自己受過性侵犯的日本 #MeToo 代表水原希子，亦接受《週刊文春》專訪再度談及日本演藝圈對女性的各種猥褻風氣，除了過去於赤裸上身拍攝性感廣告時被一眾男高層到場圍觀，還有去年參演廣木隆一執導、梅川治男監製的電影《彼女》，雖然早已知道片中涉及大量全裸性愛場面，但沒想到梅川治男在開拍前要求她「露毛」演出，拒絕後便一直被對方羞辱。不過，水原希子雖已押上個人聲譽，挺身而出批評業界，但觀乎坊間反應，似乎並未得到太多支持，反過來卻被唾罵，認為她本身就是性感泳衣女星出身，靠「潛規則」上位，如今再借 #MeToo 事件自我炒作。

雖然 #MeToo 事件已在國際間被談論多年，但在性別架構極不平等的日本，不但色情行業蓬勃，像園子温這類風格鮮明的情色電影大師更一直備受追捧，他們本身就在業內握有極大的主導權，因此更容易將各種操控及剝削女性的不道德手段合理化、甚至藝術化：因為是決心上位的女新人，若不屈服於「潛規則」就是不專業，機會便落在其他更樂意獻身的演員身上；因為被視為繆思女神，所以就得接受男性支配，要滿足導演與攝影師的慾望才是稱職的表現。就像水原希子直言，對女性的侵犯意識一直存在於日本演藝圈，簡而言之，「只要你願意在工作人員面前大方脫光，就會被認為是好演員」。

日本 #MeToo 運動推動之難，並不是單憑水原希子聲淚俱下便可以改變，因為不只需要打破淫穢的「潛規則」，還得扭轉這種早已被合理化和藝術化的奴役女性觀念，一種更深層而且公開的陽具社會意識。就像在日本的連鎖影視專賣店，不是總有個角落（在頂樓或者地下室）只是一簾之隔，便公然售賣色情電影與成人玩具嗎？這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狀態，正好可以說明各種「潛規則」本身就不是祕密，而是被默認了的常態。因此，當有女性鼓起勇氣撕下那若隱若現的遮醜布，她們反過來會被社會指責是多麼沒教養、多麼不顧全大局的人，才會將那一簾之隔的遮醜布撕下來。性觀念開放，色情行業高度制度化的文明假象，或許反過來鞏固了一個更傳統、落後，更慣於剝削女性的色情王國。

回想日本 #MeToo 第一人，即首位公開長相和姓名，控訴被上司下藥性侵的原記者伊藤詩織，不但用了幾年時間對簿公堂，還寫書、受訪、拍紀錄片，將自身的受害經歷赤裸曝光，這才成為日本 #MeToo 運動最重要的勝訴先例。但如其自嘲，勝訴背後的代價，是要畢生負上「日本之恥」的罵名。儘管當下 #MeToo 事件不斷發酵，為勢所迫之下，園子温鄭重道歉、榊英雄執導的新作都取消了首映宣傳，這跟當年伊藤詩織承受的社會反噬不可同日而語，問題是復燃之勢能延續多久？新一波 #MeToo 運動或許會令幾位顯赫一時的情色電影巨匠聲譽受損，但長遠而言，他們未必像好萊塢金牌製片人哈維・溫斯坦那樣墮馬賠上全盤事業，反而仍然穩占神壇，不會被主流市場杯葛。

不過，日本導演之中並非完全沒有清泉，針對演藝圈一連串「潛規則」醜聞，是枝裕和、諏訪敦彥、岨手由貴子、西川美和、深田晃司和舩橋淳六位國際級導演，便在三月首度發表聯合聲明，表達他們反對利用工作中的權威地位傷害演員，期望為演員和工作人員經營一個安全的創作空間。當然，這份聯合聲明既沒實際約束力，也不代表任何演藝圈的公會團體，要單憑呼籲便扭轉整個「潛規則」風氣，恐怕沒多大成效，但至少可以視為六位導演的潔身宣言，澄清沒同流合污，也不怕被翻舊帳。

香港 #MeToo 運動為何交白卷

最後回到筆者處身的香港，儘管剛才一直說日本#MeToo 運動阻力甚大，但起碼從伊藤詩織的勝訴，到園子温與梅川治男等人淫行曝光，幾年間並非毫無寸進。遺憾的是，香港#MeToo 運動至今卻仍然交白卷。網上能搜尋到的香港#MeToo 事件少之又少，嚴格而言只有兩宗紀錄在案。第一宗發生在2017年，跨欄運動員呂麗瑤於社交媒體提到，受到台灣作家林奕含的影響，決定挺身而出，坦言中學時期一直受到教練的性侵犯。呂麗瑤事件雖在網路迴響熱烈，但沒得到太多輿論支持，還一度被電台名嘴揶揄小題大作，最終警方介入調查，惟法院最終裁定該名教練無罪，撤銷起訴，對呂麗瑤本人及推動香港 #MeToo 運動都有相當深遠的打擊。

第二宗來自選美冠軍「香港小姐」麥明詩。在 2017 年的呂麗瑤事件中，麥明詩也是少數公開支持對方採取法律行動的香港藝人，並一再提及自己在內地拍攝期間屢次受到性騷擾，惟投訴無門。翌年，麥明詩繼續高調批評自己所屬的電視台男藝人假戲真做，借機強吻自己。電視台為平息風波，即時解僱涉事男藝人，但麥明詩亦因為言論過激被電視台冷落，幾年後約滿淡出。兩宗 #MeToo 事件都沒被嚴肅看待，前者在嘲諷聲中不了了之，受害者亦因敗訴從此噤聲，後者則焦點錯誤，淪為娛樂圈花邊醜聞。

而往後幾年，電視台甚至將#MeToo 事件當作深夜談話節目拉抬收視率的題材，令坊間對一些敢於發聲的女性印象更差。比起日本演藝圈重燃的星星之火，在一片死寂的香港，無論#MeToo 還是其他社會運動，逆權之路未見新氣象，我們面前恐怕將是一段更漫長的冰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