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astonbury 2000——那天,我中止大衛・鮑伊在音樂祭的現場轉播

2000 年 6 月的 Glastonbury 音樂祭主打大衛・鮑伊的表演,電視轉播卻中途停止,改播音樂祭創辦人表演貓王歌曲。完整表演於去年底才終於公諸於世,而當年中止轉播的始作俑者如今也投書《衛報》,讓真相大白


人群蜂擁聚集在金字塔舞台(Pyramid stage),黃昏逐漸轉為夜幕,幾個人影閃現至指定樂器後面,開始彈奏太空爵士(space jazz)。彼時,正進入 2000 年 Glastonbury 音樂祭的最高潮,這是這場千禧年音樂祭的閉幕表演,在某個瞬間,一切彷彿進入一種平衡。1995 年以來,大衛・鮑伊已發行了數張專輯:《邊界》(Outside)、《世俗之人》(Earthling)、《時時刻刻》(Hours),每一張都有奇異風格的歌曲,但每一張專輯都拚命地試圖抓住時代精神。2000 年的鮑伊已經 53 歲,雖然他在前十年馬不停蹄地巡迴演出,這個音樂祭的場地和製作都非他專屬。他無路可退,很有可能在舞台前的群眾、甚至在觀看 BBC Two 頻道的百萬觀眾眼前失敗。

那是 BBC 頻道第四年轉播 Glastonbury 音樂祭,我當時(現在依然)是轉播節目的總製作人。在 2002 年圍牆搭起來以前的音樂祭比較瘋狂,我們度過了1997、1998 年兩次最潮濕的音樂祭。我們決心要讓音樂祭重點演出成為轉播必看節目,於是禮拜五轉播魔比(Moby)表演,禮拜六轉播崔維斯樂團(Travis)表演,但其實整個音樂祭的焦點都在鮑伊身上。

不過,有個問題:鮑伊真的一點也不想被拍。

中止轉播,會是災難一場

我第一次遇見鮑伊是 1995 年,他和綠洲樂團(Oasis)一起上 BBC 音樂節目《霍蘭德秀》(Later… with Jools Holland)。綠洲一團亂,主唱連恩・蓋勒格(Liam Gallagher)因為連續喝酒狂歡三天,在彩排啞嗓而沒上場,但綠洲仍為節目開場。鮑伊在鋼琴旁和主持人霍蘭德聊天時看起來特別焦躁,似乎害怕被牽制住。1999 年 12 月他再度上《霍蘭德秀》為節目開場,表演歌曲〈塵歸於土〉(Ashes to Ashes),同時宣傳專輯《時時刻刻》。但這幾次與電視轉播的短暫接觸,都對 2000 年 Glastonbury 的轉播沒什麼幫助。

連續好幾個禮拜,我們透過鮑伊的公關艾倫・艾德華茲(Alan Edwards)不斷地爭執、哄騙、甚至央求鮑伊本人,最終雙方進入一種氣氛和平但僵持不下的對峙。結果是,我們可以拍攝並轉播第一段表演的前四首歌曲,以及安可的一、兩首歌,僅止於此。

當晚我們在 BBC Two 頻道花了一小時累積人氣,播放擁抱樂團(Embrace)、酷莉絲(Kelis)的表演,以及比利・布萊格(Billy Bragg)帶著《The Spectator》時任編輯鮑里斯・強森(Boris Johnson)來到 Glastonbury 的短片。這時我們手上握有鮑伊精采的演出歌單,台前觀眾正在大喊:「鮑伊!鮑伊!」

晚上十點剛過,鮑伊出現在後台攝影機螢幕上,看來緊張但充滿決心。不久後,他上了舞台,身穿 Alexander McQueen 的長大衣,搭配飄逸的牛津寬褲,長髮微遮半邊臉的造型神似女星維洛妮卡・蕾克(Veronica Lake)。我在哪裡看過這身打扮?我瞬間恍然大悟,鮑伊今晚的模樣是仿照近 30 年前他自己在此地(1971 年的 Glastonbury)表演時的裝扮,而他看來就如同當年一樣打破世俗眼光的動人而「快樂」(gay)。他一向以「搖滾變色龍」聞名樂壇,今晚他決定扮成「他自己」現身音樂祭!鮑伊開始表演專輯《音樂聯播網》(Station to Station)之中的歌曲〈狂野之風〉(Wild Is the Wind),接著是〈中國女孩〉(China Girl),他明顯地開始放鬆,看起來完全沉浸在表演之中。接著他演唱〈改變〉(Changes),這首歌首度曝光於 1971 年,鮑伊在日出時分於沃西農場(Worthy Farm)的那場表演。他才表演到第三首曲目時,所有觀眾都為鮑伊如癡如醉。

大衛・鮑伊於千禧年的 Glastonbury 上表演,是當年音樂祭的壓軸重頭戲。(Getty Images)

鮑伊向來不表演所謂的熱門金曲,但那一晚,他顯然有備而來,就是要輝煌登場,重拾榮耀。當我和艾德華茲一起看著導播珍納・法瑞茲-庫克(Janet Fraser-Crook)的轉播螢幕時,我知道,如果我們中止轉播,將會是災難一場。

我說服艾德華茲陪我到金字塔舞台的邊緣,他試著請大衛・鮑伊傳奇般的個人助理可可・舒瓦(Coco Schwab)向鮑伊傳話。這場演出很明顯會是一場轟動的大成功,所以肯定——肯定——得要跟所有電視觀眾分享?我們站在那裡看鮑伊演唱〈改變〉,以及接下來的第四首歌〈留下〉(Stay)。但可可只搖了搖頭,舞台上也沒有拋來任何示意的眼神,鮑伊和樂團仍盡情表演。至少這些小動作讓我們多轉播了一首歌,助理製作人艾莉森・豪(Alison Howe)奉命要持續轉播鮑伊演出,直到我回到轉播台,於是我們又向觀眾分享了第五首歌,剛好是〈火星上有生命嗎?〉(Life on Mars?)。

我趕回轉播台,〈火星上有生命嗎?〉正要結束,我向主持人傑米・希斯頓(Jamie Theakston)解釋,我們要中止鮑伊的轉播了。當時應該要叫他跟全國觀眾說明,這是歌手本人的堅持,但天真的我並不想歸咎於鮑伊:當時 BBC 才轉播音樂祭沒有幾年,我尚未理解觀眾對於音樂祭主要表演的期望是在電視台身上,而非歌手本人。

傑米・希斯頓接著唸出所有表演曲目——而這些都不會播出⋯⋯

不幸地,我們沒有任何說法能夠解釋為何在鮑伊演出高潮時中止轉播。對觀眾而言,這看來就是 BBC 的決策。傑米坐在營火旁,他很精明,不讓自己成為池魚之殃,他唸出所有表演曲目——BBC 沒有要轉播的表演曲目。「我不確定我是否該這麼做,」他先說道,再一首接一首唸出鮑伊的熱門歌曲,而一旁金字塔舞台傳來〈初生之犢〉(Absolute Beginners)的樂聲。

傑米保證他會在鮑伊安可的時候轉播一兩首,但那是將近 90 分鐘以後的事。地下室混音小子(Basement Jaxx )、奧祖馬特裏(Ozomatli)都還沒上場。而且有哪個樂團能夠取代鮑伊的迷人風采?最後,傑米介紹了一個短片,內容是關於 Glastonbury 的地下舞台劇,短片結尾則是霍蘭德伴隨音樂祭創辦人麥可・伊維斯(Michael Eavis)在兔子洞舞台表演貓王福音歌曲。整個節目安排毫無邏輯可言,如果我是觀眾的話,這簡直讓人忍無可忍。

大衛・鮑伊的時光膠囊

同時,音樂祭現場鮑伊精采絕倫的表演持續進行。他的長大衣提早滑落,但演出熱度只增不減。他一度向觀眾大喊:「這太酷了!真的太酷了,我愛死了!」

我們替舞台旁的大螢幕提供影像時,也同時在錄影,至少這樣能保留表演影像。而錄影跟轉播也就這樣交錯著進行。鏡頭回到擁抱樂團,他們表演「綠洲後」英搖金曲(註)〈All You Good Good People〉。接著我們轉向在他者舞台(Other Stage)的地下室混音小子,但他們中途遇上停電,所以畫面回到主持人傑米身上,好讓他向觀眾解釋發生什麼事。然後畫面又回到地下室混音小子,接著是奧祖馬特裏,再回到地下室混音小子。終於在晚上 11 點半過後,如同我們和鮑伊的協議,畫面再度回到鮑伊的兩首安可曲:〈齊基・星塵〉(Ziggy Stardust)與〈英雄〉(Heroes)。演出非常完美,但轉播片段太少,來得也太遲了。

接下來兩週,我每天回信給抱怨轉播鮑伊表演不完整的觀眾。從那時起,我也經常試著說服鮑伊的經紀公司,讓我們播出那晚的表演。但他們說音響效果不佳、表演有瑕疵。但我想,當時鮑伊已經在思考未來的事。

當然,2000 年的 Glastonbury 音樂祭絕非鮑伊最後一場表演。後來還有「Heathen」、「A Reality」等大型巡迴演唱會,然後 2004 年 6 月 24 日他在德國心臟病發,迫使他不得不暫時離開鎂光燈。結果這一離開,就是十年,直到他再度發行最後兩張專輯,以及 2016 年 1 月時機巧妙的離世,在這最後的謝幕,他仍舊占據了舞台中心。

這些日子以來,音樂祭主打歌手依舊相信,將他們的演出透過 BBC Two 完整轉播,是吸引他們到 Glastonbury 表演的原因之一,他們渴望擁抱這個機會向全世界表演。有些人的表演無與倫比,有些則差強人意。

但我想,鮑伊當年就很清楚 2000 年 6 月 25 日晚上自己在做什麼:他並不打算輕易將自己最好的表演或曲目曝光。他私藏那晚的演出,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夠將這場表演作為他留給後世的禮物——在榮耀中重現在世人眼前,這是他黃金歲月的高峰,也是自 1973 年 7 月他在倫敦漢默史密斯區最後一次以齊基・星塵的身分演出之後,最精采的表演。

這是大衛・鮑伊的時間膠囊,在天時地利人和之時,終能和世人分享。

大衛・鮑伊 2000 年於 Glastonbury 的演出,在事隔十八年後,於 2018 年 10 月底在 BBC 四台首播,並於 2018 年底發行整場演出的實況專輯《Glastonbury 2000》

大衛・鮑伊《Glastonbury 2000》實況專輯封面。(Parlophone Records)

註:普遍認為英倫搖滾(Britpop)始於九〇年代初,以 Oasis、blur 和 Suede 等樂團為代表。Oasis 曾推出多隻傳唱度極高的歌曲,如 1995 年的〈Wonderwall〉,不過他們在 1997 年的專輯飽受批評,blur 在曲風上也有了重大轉向,這被視為此波英倫搖滾的沒落。而擁抱樂團 1998 年推出的〈All You Good Good People〉取得極高傳唱度,便被本文作者視為「綠洲後」(post-oasis)的英搖國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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