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真真》，我想腦海裡浮現台灣的精製戲劇並不意外。這張專輯裡收錄了許多余佩真早些年為學生製作及獨立製作的戲劇、短片，所寫的主題曲。在戲劇主題曲的範疇，今年至此討論度最高的一首，應是深扣戲劇主題，林宥嘉演唱，Hush、Karencici 分別作詞作曲的〈別讓我走遠〉。余佩真在這方面的天賦也不惶多讓，她甚至能一人擔當戲劇主演及主題曲唱作者的多重角色。大學時，她主修劇本創作，在成為真正的歌手前，先成了演員，通靈少女的原型短片《神算》便是由她主演。這齣戲也由她為自己所飾演的角色創作歌曲，寫出一首〈無題日常〉，細膩描寫少女如何被人生困境催熟，穿越自身風暴。戲劇相關的修煉，為她解讀角色、深刻描寫人心的能力奠定基礎。
時間倒回 2015 年，余佩真與友人共組樂團木良真真，直至 2017 年初停止活動。《真真》是她的首張個人創作專輯，裡頭收錄的〈無題日常〉、〈阿波羅十一號〉、〈麥田捕手〉及〈濫情歌手〉皆為她在木良真真時期的創作。我曾於小地方展演空間看過木良真真的演出，當時對這個樂團印象深刻的地方有二：能用道地的台語寫歌詞、主唱的聲音氣質有聶小倩般的非典型美學，飄飄緩緩唱著愛到要你償命的歌。這兩項特質，余佩真將他們打包帶走。
《真真》這張專輯出現在華語樂壇令人驚喜，不僅開拓新台語歌的可能性——文學與詩意，也填補了商業與獨立製作間的編曲風格落差。
時下許多年輕人寫台語歌詞，能明顯感受到有從國語翻譯過來的痕跡，但余佩真不是，她用的是「油麻菜籽命」、「事事項項」（sū-sū-hāng-hāng）一類道地的台語，是平時真的會從阿公、阿嬤或台語連續劇中聽見的讀音和說法。此外，台語聲韻和歌曲旋律也搭配得很好，整張專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是〈丁酉年正月二十一〉裡：「是冬天手中拿著冰角看伊融／肉會痛」，聲音和意象的美都讓人忍不住一聽再聽。這首歌寫於余佩真外婆過世那一天，她以冰塊於手中消融比喻失去至親的心情：拿在手上的冰塊不只會將人弄痛，拿著它的人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消融卻無能為力。而在〈答答答〉一曲，她再度發揮寫詞功力，出現了雙重雙關，一是聲音的雙關，答答答是秒針、是時間流逝的聲音，同時也是雨聲，另外則是台語「嚎」（háu）的雙關，同時指鳥類的鳴叫及人的哭嚎。
提到能寫出道地台語歌詞的年輕樂人，可能讓人聯想到茄子蛋或拍謝少年，但他們都以男性角度敘事。然而，余佩真提供了以女性視角聆聽新台語歌的方式，且在歌詞的文學性和細緻度上更勝一籌。
至於何謂填補商業與獨立製作間的編曲風格落差？余佩真來自獨立樂團木良真真，這張專輯的製作人為陳君豪與韓立康，並由黃玠瑋擔任助理製作，整個團隊的成員包括編曲者（黃少雍、劉大偉等），有很大比例自獨立音樂起家，現跨足商業與獨立兩端。相較於一般商業導向的製作仍難以拋開較平順的編曲方式，比如 ABCBC 的段落走法，這群一開始就敢衝敢撞的人，面對音樂的心態更開闊，不設限地吸納多種音樂風格，漸漸塑造出一種在獨立音樂圈內流行的風格。
比如專輯中〈阿波羅十一號〉的編法，前半部悄聲低吟，進入間奏時電吉他乍響，這種通常在後搖（Post-Rock）較常見的編法，早已受許多獨立樂團青睞。這群來自獨立音樂圈的工作者，近年持續在幕後影響著重金打造的商業製作物其音樂品味及風格。例如韓立康近期擔任林宥嘉 idol 巡迴的音樂總監，陳君豪這幾年則是張惠妹、蔡依林、楊乃文、艾怡良、徐佳瑩等眾多歌后的編曲或製作人。他們撐起的是余佩真這樣一位同樣來自獨立音樂圈，唱作風格強烈的樂人。我在《真真》聽見的，是獨立音樂的製作邏輯與水準，影響力已從幕後走到幕前。
這張專輯裡大膽玩著各式編曲花樣，從開門曲〈昏你〉足以證明。歌曲中加入鞭炮、嗩吶等傳統喜慶聲音元素，又乱彈阿翔在其中以低聲部的磁性嗓音獻聲，與余佩真輕飄的高音形成鮮明對比。〈麥田捕手〉則在開頭以手碟鼓（Hang）進場，接著各式輕盈活潑的節奏樂器從四方飛入，營造出幾乎未曾聽聞的氛圍。除了樂器的聲音，余佩真也在壓軸兩曲〈濫情歌手〉和〈內褲的顏色〉嘗試挑釁和挑逗的口吻，一改先前深情的演唱風格，後者編曲更找來薩克斯風手謝明諺（註）同場飆歌。
很開心看到唱片公司願意全力支持這樣的作品誕生。余佩真不是下一個蔡健雅或徐佳瑩，在她的身上幾無任何人的影子，《真真》則是她向市場丟出的第一聲問候。期待未來她在歌唱方面，不只是口氣，聲線上也能有更多嘗試和表現，歌曲品質則不過分仰賴製作，而有穩定提升的詞曲功力；相信她會是下一位讓眾人時時敲碗新作的唱作女歌手代表。
作者註：謝明諺曾於 2018 年愛愛搖滾與妻子林理惠連袂演出，當時讓我見識到他不只可以是規矩的薩克斯風手，也能召喚薩克斯風的情慾內裡。像〈內褲的顏色〉這樣的歌，找他同台可謂專輯中最巧妙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