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 Marble:地球太空船手冊

靠近工具

Google 地球是數位時代史無前例的精緻地球儀,也是我最喜歡拿來跟孩子炫耀魔術的手機軟體,通常看到「藍色彈珠」(Blue Marble)浮現螢幕時便聽到驚聲讚嘆,輕刷幾下地球竟如籃球被玩弄於指尖,輕輕一點便極速墜入紅塵,降落在天涯海角的任何地球表面。在這些手機驚奇體驗背後,是我們對地球這個容納 70 億人類與眾多生物棲息龐大球體的強烈對比;地球儀不管新舊都透露出 17 世紀法國哲學家巴斯卡(Pascal)口中,人作為脆弱的「會思想的蘆葦」對於「完整地想像與掌握世界」拼足氣力的驚人慾望。 

平面地圖與 3D 的地球儀間存在著根本的差異,代表著人類面對世界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與態度,相較於 Google 地圖點對點、逐次轉彎瑣碎而體貼的移動指引;「立體」與「全面」才是 Google 地球的重點,大面積地開闊探索,黏合不同尺度的資訊以「餵飽」人類掌握空間的渴望,這些是地球儀的遊戲規則。

所有的製圖師都清楚,透過投影技法將全球化為平面,扭曲與侷促是必然的代價;但地球儀不同,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立體的球體(whole earth)。地球儀勾引人類遐思的是既分裂又統合的知性興奮,想像從浩瀚宇宙中某個「接近神的位置」觀看自己,人「一對一」直面地球,中間沒任何障蔽。人類每個「完整地球」的狂想都像是張沖洗顯影未竟的巨大自拍,人疊在藍色星球上的表情未明,某個深邃的啟示正等待著人類的恍然大悟。

關於地球儀的啟示,這一則離我們最近的傳奇值得一提。1862 年(文久二年)的江戶,剛脫蕃不久的阪本龍馬前往勝海舟住處,據說原本意在刺殺,卻折服於勝海舟對著地球儀的一番勸說,最後還成了門下弟子。5 年後龍馬的「船中八策」到勝海舟「無血開城」的會談扭轉了日本命運,如果沒這地球儀的一課恐怕會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那天的龍馬經歷翻天覆地的覺醒,從美國民選總統的故事中跳脫土佐的封建禁制,發現了「現代個體」的自我;從風雲際會的歐美國際政治對比到侷限東亞一角的渺小日本,在蕃政之上看到了團結的日本國族;最後還從地球儀上占著主要面積的汪洋大海領略到「世界」,看到個人與日本都該開闊擁抱的豪邁出路!

人類一同仰望天際,低頭思想起的會是什麼?

Google 地球在我書寫的此刻預告了一個重大的地球事件,就在 2017 年 8 月 21 日這期《週刊編集》發行的當天,太陽、地球、月亮將連成一線,貫穿美國東西岸 1000 萬人不消移動就可以目睹日全食的奇景。據說逐日的人潮移動將可以刺激疲憊的經濟,甚至可望再度凝聚選後分裂的美國。美國以外的全體地球人別灰心,也可以連上 NASA 的網路直播全球共襄盛舉。我不禁想像,在我們這經濟蕭條、核戰陰影、氣候異變的時代,人類一同仰望天際,低頭思想起的會是什麼?那深邃的啟示將再度喚起地球意識?還是更徹底地將她遺忘?

這樣的聯想並不誇張,西元前 300 多年,年輕的亞里斯多德就是在月食的深夜仰望星空,從月亮缺角的陰影意識到自己、看到了「地球是圓的!」哲學家的興奮發現從此開啟了人類對圓形球體的地球儀想像。200 多年後,托勒密在《地理學指南》中首次紀錄了製作地球儀的要領,1428 年該書的拉丁文版本在德國問世,再度燃起了歐洲人西向征服地球的殖民熱情,在那之前中世紀「宗教正確」的地圖總是面向東方(Oriental)以為志向(oriented)。

1492 年,哥倫布堅持樂觀計算前往「日本」的精簡航程,據說就是偏執地採取托勒密顯然過時的版本。地球儀似有魔咒,總是用不同的方式勾引著人類掌握全體的空間渴望,就像魔戒裡的咕噜不可自拔地終日呼喊「My precious!」(「我的寶貝」)。直到瘋狂地橫越太平洋卻壯志未酬死在菲律賓海灘的麥哲倫之後,人類才學到教訓將大片的地球表面退讓給廣闊的海洋,地球儀終於有了接近實情的面貌。

一直到 1968 年 12 月 24 日阿波羅 8 號太空人拍攝到著名的「地出」(earthrise),地球的全貌仍舊是一番拼湊的想像,人們對這場「會面」期待許久,並且毫不令人驚訝地相信,看到地球的真實整體將會改變人類的心智與世界的命運。

人透過觀察月蝕意識到自己。(插畫/詹仕靜)

人們自私,是由於沒能看到地球是個整體

麥克魯漢(McLuhan)在 1962 年的《古騰堡的銀河系》提出「全球村」(global village)的概念,富勒(Fuller)跟著 1963 年出版了《地球太空船手冊》,給了憂心人類文明將在核戰中毀滅的邊界運動啟發,富勒更直言「人們自私,是由於沒能看到地球是個整體」。布蘭德(Steward Brand)深受感動,於是在 1966 年發起向 NASA 施壓的運動「為何我們到現在還看不到整個地球的照片?」(Why haven’t we seen a photograph of the whole earth yet?)NASA 在 1967 年發布了 ATS 衛星拍攝的地球照片,然後次年布蘭德在《全球型錄》(Whole Earth Catalog)的創刊封面放上了這張照片。賈伯斯的名言「Stay Hungrary, Stay Foolish」取自這本雜誌最後一期的封面,而他在 2007 年推出 iphone 時將「藍色彈珠」放在開機底圖,應該也是出於一樣的熱情,就像他說的:蘋果要「為有能力改變世界的人提供工具」!

我們應該繼續相信「地球」的魔法嗎?或者說,我們應該相信在手心玩弄著地球儀、等待觀賞日食奇觀的「人類」嗎?

無獨有偶,也將在 8 月 21 日出版最新著作《面對蓋亞》(Facing Gaia)的當代思想家拉圖(Latour)顯然並不樂觀,他認為「我們只有一個地球」的想像已經跟「人類世」(Anthropocene)的地球現實與人類心智「失聯」(disconnect),而證據可能就在環顧我們四周爆炸四射的地球影像。拉圖的論證仍有待檢證,但我從人類繪製地圖的故事拉長來看,確實有了荒謬無盡的憂傷感慨。

地球活在人類世界裡。(插畫/詹仕靜)

提起工具,學著成為更完整的人

人類曾經是地球上最脆弱的生物,考古發現指出了我們祖先虛弱無助地跟非洲鬣狗爭食腐肉的悲慘歲月,更多出土的人類骨頭透露被大型食肉動物啃食的命運。8 萬 5 千年前,為了生存從紅海成功跨出非洲,人類開始了漫長的跨洲大遷徙。經歷了 7 萬多年前蘇門答臘島火山爆發後幾乎種族滅絕的冰河期試煉,終於輾轉在最後一次冰河期的驅趕下抵達美洲大陸溫暖的南端。

隨著冰河期結束,新石器時代的人類開始農耕養殖不再奔波,人口也因食糧囤積而開始快速增長。地圖是定居後的人類對「生存所在世界」的熟悉掌握與對「邊界之外未知世界」的好奇。看看一萬年後的現在,單單北美富裕地帶的碳排放就已讓地球持續地發高燒,南北極的臭氧層破洞,全球各地海洋裡的珊瑚礁面臨快速白化的危機,而 70 億的全球人口還在快速增長,嚮往向北美揮霍的生活方式靠攏。

地球從來沒有一刻被人類如此「全面而親密地擁抱」,與其說「人類活在地球」,倒不如說是「地球活在人類的世界裡」。地球如今已經是我們結結實實的 Homebase,但我們的「地球之家」並沒有比原始人暫時窩身的黑暗洞穴更為安全,起碼他們還不致於需要因為人類史無前例的力量可能失控而感到不安。

「藍色彈珠」可能已經變成我們需要集體戒食的圖像陷阱,我對拉圖「面對蓋亞」的提案仍舊半信半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人跟地球「超越單純觀看」的親密關係需要被重新建立。就此在我看來,《全球型錄》在每一期封面內頁揭櫫的目標彷彿是預視未來的暮鼓晨鐘,至今仍舊有效:「我們既如神祇,不如做好」,而做好的起步可能就在我們「提起工具,學著成為更完整的人」的那一刻。

工具不僅是完成工作的手段,也是人類進入某種與地球和平過程的親密方法,如果這個過程做對了,我們有希望成為「超人」,然後或許還來得及在最後一刻「拯救地球」!

人類大遷徙。(插畫/詹仕靜)

鄭陸霖/實踐大學工業產品設計學系專任教師、美國杜克大學社會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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