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戰火的市場阿姨們

專欄作家_李明璁

Planets Encounter
一個人的小宇宙

清早走在市場外圍街道,有一種被時間膠囊妥善包覆起來的感覺。許多長者從四面八方——騎車、推車、甚至挑著扁擔或抱著竹簍,以各種交通方式,把他們要販售的食材推來這裡,沿著街道兩旁一字排開,坐下就開始叫賣、或靜候等待著。這種景象在台灣本島,已經愈來愈少見了。

金門有三大市場:金城鎮的東門市場、金湖鎮的山外市場、以及深美鎮的沙美市場。其中東門最具規模,負責餵飽金城與金寧、兩大鎮上八萬人口的肚子!我一路走在東門市場周邊,卻發現這裡的攤商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很少年輕一輩的身影。

1949 年後,國共兩黨隔著台灣海峽長期對峙。十萬大軍駐守金門,純樸小島戰事不斷而傷痛無數。市場裡的這些阿姨叔伯,沒有一位不曾經歷這些。他們因此更懂得看開,把宿命轉換成知命,認真活在當下,叫賣有時比年輕人還起勁。現年 76 歲的阿笑姨就是最好例子。

阿笑姨在小金門的上林村採蚵,已經超過一甲子,每逢退潮她就把握時間前往海邊。雖然蚵殼很銳利、一不小心就會刮傷人,但熟練的她早已練就不用蚵鏟、徒手便可快速採蚵的真功夫。

從前金門物資缺乏,石頭是最容易取得的免費工具。於是靠海居民,就把石頭磨成長條形的石條,豎立在海灘。然後隨著潮汐變化,蚵苗就會附生在石條上。放眼望去的一片蚵田非常壯觀。四百年來,這個古法一直延續至今。雖然現在很多都改用木條了,居民總還靠著大海如此賞賜維生。

阿笑姨小時是養女,窮困的生父母養不起一家小孩,把她送給了養蚵人家,希望她未來至少有一技之長,不怕沒飯吃。她從 9 歲開始學採蚵,直到婚後還是繼續。她說這份工作雖然艱苦,但好歹也養大了四個孩子。阿笑姨的四個兒女,現在都在台灣本島生活、不在身邊,只剩她跟長年需要洗腎的老公相互照顧。

以前阿兵哥很多的時候,阿笑姨在小金門賣就夠了。但自從撤軍,生意變得大不如前,原本年屆退休的她,只好每天花上一小時,辛苦移動到東門市場賣蚵。這些海蚵非常新鮮,有人甚至買上一大袋搭機回台。而阿笑姨自己也會以此下廚,煮調味清淡但蚵味濃厚的蚵仔麵線。

除了阿笑姨,市場內的阿卿姐也有著同樣苦中作樂的笑顏。她的攤位坐落於東門舊市場裡的一角,目前那一區位明顯處於閒置廢棄的狀態。雖然並不太髒(因為使用率很低也無從弄髒)。但感覺就是荒涼,只剩極少數攤商還在。無論如何,走在裡面,我隱約還是可以感覺得到昔日的熱鬧。

金門因土壤貧瘠、雨水不多,農業發展相對有限,多數蔬果都來自台灣中南部。每天船隻絡繹不絕,從本島運送蔬果到金門。阿卿姐的攤邊有個歷史悠久的大冰箱,就見證了這個「後方支援前線」的物資運送故事。

現年 56 歲的阿卿姐,從 8 歲就幫爸媽賣菜,菜都是從台灣船運過來。當年各行各業因為大批駐軍而荷包滿滿,菜販也不例外地受惠。阿卿姐回憶小時候,每天都看一排排軍車停在市場外等著採購。他們家生意忙不過來缺人手,所以她國中畢業就沒繼續升學,直接進入市場人生。

而我發現講起阿兵哥很多的那個年代,好像瞬間就讓阿卿姐臉上浮現青春氣息。明明應該是很肅殺而緊張的年代啊,怎麼從常民生活的角度,竟然反倒有一種奇妙的、苦中作樂的認同感。而現在因為軍需銳減,阿卿姐有更多時間,可以細心處理每項食材。我從她整理蔬菜的銳利眼神,感覺到一點也不輸給像是台北濱江市場採買職人的專業程度。

從做阿兵哥的生意,逐漸思考轉型的新方向,阿卿姐近十年將蔬果配送的服務對象,朝向學校營養午餐供應商,儘管她每隔幾天還是會開著車,前往營區運送少量的食材。也因為生意沒這麼忙了,阿卿姐開始有時間做一些自己長久以來放在心裡、想完成的事情,比如重新回到學校。五年前她去讀了高職學水電、接著進了金門大學讀運動休閒系。

金門四面是海,先天物資短少、後天又遭逢戰亂,生活在這裡充滿了風險與不確定感,當地人的信仰敬拜,因此深入日常各個面向。這些長輩不約而同都跟我說,金門是個每天都要拜拜、任何人事物(比如連一部機車)都會有些祭拜儀式的地方。其實我不會用迷信這個詞來描述這類狀況,反而能同理這份敬畏與感謝之心。

在金門的老市場慢慢散步、細細聆聽,我發現這裡各種人事物的老和舊,並不只是被動等著被現代化淘汰而已。相反的,它可能刺激著像我這樣、來自快節奏都會區的人,靜下來想一想、關於傳統和信仰,有什麼積極的意義。更不用說,我所遇見那些勇敢挺過戰火、樂天知命、認真活在當下的長者,四五十年他們蹲在市場邊,所教給我,關於人生重要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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