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已然消逝」:喀布爾資深攝影記者罹難

長年內戰讓阿富汗的水深火熱成為常態,春日的繁花盛放不比街道鮮血豔紅,未曾停歇的自殺炸彈攻擊,早已炸碎了人民對未來的盼頭

阿富汗‧喀布爾——即便歷經 1990 年代的內戰與塔利班政權高壓統治的黑暗日子,阿富汗攝影師夏赫‧馬拉伊(Shah Marai)也從未離開他的祖國。2001 年美國入侵後,流血事件持續發生,他一再地表達許多阿富汗人在這災難的輪迴中共有的感觸:「再也沒有希望了。」41 歲的馬拉伊就算經歷了一切,仍持續見證著,將鏡頭對焦在那些變得如此司空見慣而為人所遺忘的、人類遭受的巨大苦難。

4 月 30 日,第二位襲擊者在記者和前線應變人員之間引爆炸彈時,馬拉伊正是那幾十位趕往喀布爾又一處爆炸地點的記者之一。共有 25 人罹難,其中九人是記者。


春季攻勢

阿富汗戰爭歹戲拖棚,它久到翻新了季節的定義,也重塑了戰爭的傳統規範。在這裡,春日便是亡魂成群之時,即便在他方人人總云春暖花開。無論是救援人員、警察、商家老闆或醫生,無人能夠倖免。戰爭通常有前線,但在這裡,整個國家已轉化成一片巨型前線,而守衛森嚴的首都喀布爾死傷人數總是最多,年復一年。

4 月 22 日,另一起攻擊事件中,57 位排隊等待登記投票的民眾罹難。

今年,塔利班政權發動的春季攻勢特別令人不安,因其緊接在政府 3 月提出迄今最有力的和平提議之後。令人更加混亂的因素是 2015 年開始出現在此處的伊斯蘭國,即便各方持續對該組織發動軍事行動,他們仍不停宣稱發動攻擊。

馬拉伊出身於一個帶有遺傳性失明基因的家族,他是六個孩子的父親,脫穎而出成為法新社在喀布爾的首席攝影師。他的收入支撐著許多親戚的生計,包括他三個失明的兄弟和兩個失明的孩子。最小的那位孩子,也是他唯一的女兒哈蒂嘉(Khadija),在他罹難時,僅出生 15 天。他才剛在辦公室分送甜點慶祝女兒的誕生。

炸碎的夢想

4 月 30 日,全鎮的阿富汗記者哀悼的同時仍持續製作報導,大多聚焦在他們自己同事的葬禮上:一位訂婚了的攝影師,最近被迫以 80 美元的價格賣掉他的腳踏車,以為他抱病的母親尋求醫療;一位年輕的女電台記者是家中唯一的經濟支柱,才剛換到一份收入較高的工作,讓她能夠餬口養家,也能上一些零星的大學課程。

爆炸現場附近,一位飽受驚嚇的電視記者報導著現場最新消息,他站在另一位同事的鏡頭前,而指派給他的攝影師已然罹難。在城外一處綠油油的山頂上,馬拉伊那些僥倖躲過爆炸事件的攝影師同事們短暫地放下相機,為他的墳墓鏟土。

「一樁事件並不始於那起爆炸,它始於家中母親、姐妹、妻子的嚎哭。清晨活著離家的男人,三小時後被裝在棺材裡運回家,屍體被炸成碎片,」 ToloNews 的記者法拉赫納茲‧佛洛坦(Farahnaz Frotan)在一位攝影師同事的葬禮後,於 Facebook 上寫道。「所有在今日被炸成碎片的人,都曾是辛勤工作的男女,他們來自充滿夢想的一代,也是被自殺炸彈炸成碎片的一代。」

佛洛坦發布了一張她同事訂婚戒指的照片,上頭撒滿了鮮血。

相機的重量

馬拉伊在 1990 年代塔利班掌權期間開始了他的職業生涯,當時攝影是被禁止的。他首先是法新社的司機,慢慢地,也開始從事祕密攝影工作。大多數新聞機構還無法在這個國家立基之時,也只能倚賴像他這樣勇敢的當地平民。2001 年塔利班政權倒台後,他報導了選舉情況以及被蹂躪的國家的重建歷程,在他的作品裡,新一波樂觀情緒清晰可見。

但就像許多阿富汗人陷入了一種永無止盡的暴力模式一般,馬拉伊近年也失去了希望。在短短一陣子的相對平靜之後,阿富汗戰爭變得相當暴力,各地日日都有多達 50 人喪生。馬拉伊身為新聞攝影記者,這份工作代表他時常要衝往最新自殺炸彈攻擊的現場,而後追著葬禮和破碎家庭的新聞跑。

有些悲劇的發生近在咫尺。2014 年,一位和馬拉伊共事多年的法新社記者阿赫瑪德‧薩爾達爾(Ahmad Sardar)在餐廳吃新年夜晚餐時,與家人一同被擊斃。只有一名幼子倖存了下來,在雙親埋葬後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

身為機構團隊最資深的成員,馬拉伊帶領安排喪禮,迎接湧入法新社辦公室悼念的民眾和朋友們。他讓他們看了薩爾達爾桌上的筆記本,攤開在他生前最後一篇文章草稿的那一頁,關於喀布爾動物園一隻被救出的幼獅。倖存的孩子阿布札爾(Abuzar)移居加拿大和親戚同住後,馬拉伊也曾去探望過他,看看他適應得如何。

隨著暴力持續加劇,攻擊事件也愈來愈致命,馬拉伊安排了他兩個也倖免於遺傳性失明的兄弟踏上移民之路,在歐洲尋求庇護。「希望已然消逝,」 2016 年,馬拉伊在他為法新社創立的部落格上寫道,「由於不穩定的情勢,生活似乎比在塔利班統治之下更苦了。」馬拉伊的大兒子是盲人,說他曾多次要他的父親也離開、前往歐洲。馬拉伊的母親也要求他辭掉這份危險的工作,開家店就好。

馬拉伊只是一笑置之。

鮮花之谷

4 月 30 日,上午 8 點前,第一顆炸彈爆炸後,馬拉伊和其他攝影師同事協調後旋即趕往現場。第一次攻擊規模並不大;有四人喪生。第二次爆炸發生前,馬拉伊和其他記者甫從第一次爆炸現場周圍的安全警戒線不遠處,爬到了人行道上的高處。

「我聽見身後有一聲巨響,將我撲倒在地,」路透社攝影師歐瑪爾‧蘇布罕尼(Omar Sobhani)說道,他也是馬拉伊的老朋友,負傷倖存了下來。「我首先看到的是夏赫‧馬拉伊的身體,而我知道他已經死了。」

他的棺材卸在家中後,已過了幾個小時。對於這樣一個高大的男人來說,那棺材似乎多麽的小。婦女們聚集在周圍,嚎啕大哭。「誰來照顧我們?」他的母親對著他的屍體說著。「我失去了你的兄弟和你的父親,但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個寡婦,因為有你陪著我。你是我的一切啊。你不只是我的兒子,你也是我的朋友。」

馬拉伊 Facebook 頁面上的最後一篇貼文是一張照片,他站在盛開的春日玫瑰叢後方。圖說寫著:「我們的花園裡美麗的玫瑰花。」他的遺體被載到他在喀布爾郊區的家鄉一處蓊鬱的山頭,一個叫做古爾達拉(Guldara)的地方,意為鮮花之谷。

他失明的兄弟和兒子坐在墳墓的邊上,什麼也看不到。但墳塚封起時,泥土落在石頭上的撲撲聲響亮而清晰。

「街道日日都為鮮血所染,」在眾人離開之前,教長帶領了最後的禮拜,說道,「噢,壓迫者啊——那些被愛之人留在身後的傷痛,有天定會摧毀了你。」


夏赫‧馬拉伊 歷年新聞攝影: 

2011 年,甫結業的軍官們慶祝阿富汗國民軍的結業典禮。(Shah Marai / AFP / Getty Images)
2013 年 8 月,阿富汗兒童以玩具塑膠槍互指對方。此時,塔利班的攻擊加劇,死亡人數攀升。 (Shah Marai / AFP / Getty Images)
2014 年 2 月 18 日,一名女子參與阿富汗總統候選人阿卜杜拉.阿卜杜拉(Abdullah Abdullah,該國現任首席執政官)的造勢活動,取出手機拍照。   (Shah Marai / AFP / Getty Images)
2014 年 4 月 24 日,一名阿富汗警員看守國際治療醫院(Cure Hospital)大門;當日,一名警衛射殺醫院內三名外國人,其中一名死者是外籍醫生。 (Shah Marai / AFP / Getty Images)
  2015 年 1 月 12 日,在墓園裡推銷飲水的孩童們在喀布爾一塊墓園內尋找客人。 (Shah Marai / AFP / Getty Images)
2015 年 2 月 10 日,11歲的擦鞋匠男童薩謬拉(Sameiullah)站在喀布爾的丘陵望向前方墓園,薩謬拉平日會在墓園等著顧客讓他擦鞋。(Shah Marai / AFP / Getty Images)
2015 年 8 月 7 日,一名阿富汗警員戌守卡車炸彈炸毀的市場廢墟。 (Shah Marai / AFP / Getty Images)
2016 年 4 月 3 日,女孩在喀布爾國際紅十字會的醫院裡練習以義肢行走。Shah Marai / AFP /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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