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撩亂的哀愁與美麗——評《花開少女華麗島》 

繼 2017 年底長篇小說《花開時節》之後，楊双子再度推出《花開少女華麗島》，用短篇小說集的形式述說《花開時節》二位主角以外其他人物的群像故事，以少女為中心打造出煥然一新的日治台灣風景。

承接前作，《花開少女華麗島》同樣呈現了高潔的女性情誼。楊双子總是善於描寫充滿目標的女性——哪怕那目標遠大得難以實現，如〈合歡〉裡想成為鋼琴家，卻不得不屈就於家庭的「老師」；或者渺小得僅是平凡日常，如〈花開時節〉裡想望悠閒文藝生活的初子）。這些女性們依舊將之牢牢放於心中，視之為「無論如何不可能退讓的、寧願玉碎的事情」或「不想輸給任何人的心」並勇於追尋；她們也都在追尋目標的過程中，照見身為女性的困境，亦即社會上對性別的箝制與不平等。

這些角色該如何不卑不亢地面對並與之抵抗、鬥爭，或者，就算低頭也要保持美麗姿態，遂成為小說最具可看之處，也是《花開時節》的主軸。延續了這點之外，《花開少女華麗島》亦從另一面出發，以旁觀者為主角，有距離地遠望其他女性的奮鬥，更因此激起內心的情感湧動，開創了百合書寫更豐富的面向。

有別於政治性質的倡議與論述，楊双子顯然深切理解文學之為文學的意義，懂得以更幽微且切身的形式陳述她的主題。是故，除了直接批判社會上各種男女不平等的情境，《花開少女華麗島》更聚焦於這樣的探問：如果打從出生、兒時教養，女性就知道自己身處於難以掙脫的困境，就知道自己未來勢必要因為家族與婚姻犧牲小我，那麼，要怎麼懷抱夢想呢？或者，早知道夢想難以實現，是否乾脆庸碌一生、默默過完一輩子就好，省得經歷夢想落空的痛苦與不得不放棄的無奈？

一如集子裡〈孟麗君〉的這段話：「做人啊，好比是在舞臺上面唱戲，要知道自己扮什麼角色，才能搬演一齣好戲。你是巧巧人，應該明白了吧。」於是，書中那些「巧巧人」少女，便總是依違徘徊於「扮演（女性該有的樣子）」與「活出內心本真自我」之間。這當中，有失落，有惆悵，有無奈，卻也有犧牲付出，與妥協甘願，而也正是這份張力，才讓讀者清楚看見個人小我生命經驗的血肉情感，及其所鑲嵌的性別與社會結構；至於「百合」的女性情誼，在此則成為小說人物的動機，或積極引領角色向前，或默默作為內心依靠，陪伴她們度過煎熬的時光，使她們能自始至終保持優雅，保持體面。

不過，《花開少女華麗島》的關懷並不止步於性別，仔細察看，輯一「華麗島」中諸篇皆涉及階級與財富的不平等，最有力者如〈天亮前的戀愛故事〉中那句「戀愛是發生在富人之間的事情啊」的感慨；輯二「花物語」則更觸及殖民／被殖民的國族不平等，輯裡壓軸〈金木犀銀木犀〉逼出的那兩句話——「弓子啊，一樣的花，本島是銀木犀，內地是金木犀。」以及「人也是，本島是銀，而內地是金啊」——尤其令人印象深刻。輯三「少女夢」則都以遠離少女年華的女性角色為主，緬懷追想少時，對比現下長大而更須遵從社會結構的處境，隱約透露了年齡所帶來的不平等。

另一方面，在文學類型上，其實也非「百合」所能一語概括，因書中有更多是「百合」與其他類型結合的嘗試：〈天亮前的戀愛故事〉暗藏了 BL 的綺想，〈站長的少妻〉在淡淡哀愁裡召喚了妖異奇幻，〈竹花〉敘事那種如俳句般的凝練詩意，更別提書前〈代序〉就已明說其對楊千鶴、翁鬧、真杉靜枝、吉屋信子與台灣、日本、中國民間著名女性人物等等的致敬，以及書末附錄裡透露其建構「歷史小說」／「時代小說」的遠大企圖。回到書中，在文學之外，也時常出現鋼琴與音樂、運動、繪畫等才藝，故事裡的女性皆在這些領域各擅勝場，雖然她們受限於家族、社會與時代，最終或許無法光耀留名，但如同在〈金木犀銀木犀〉提及「藝術的世界沒有位階高低之分，只有可以不可以觸動人心的美麗」，透過小說的虛構，楊双子替女性身影在歷史洪流裡找到可能的位置。憑藉著這樣以「百合」為核心卻不受單一文類所侷限的多元精神，《花開少女華麗島》真正開闢了遼闊的「花開宇宙」。

近年來，台灣文學的外在大環境面臨諸多劇變，有政治局勢與本土意識的再次確立，有手機載具與社群媒體造成的大眾注意焦點轉換，還有出版市場的不斷萎縮等等，這些其實都使得文學社群內部的品味重組、文化資本開始重新分配，也令文學本身發生質變。

一些看法較為古典的論者與創作者，面對更為親近流行大眾文化的新一輩創作者，不免悲觀地將之視為純文學與藝術精神的式微，以及資本主義與消費文化的全面入侵。不可否認，較之注重個人內在探索的純文學，許多大眾小說、類型文學的確更加地以市場為導向，而其於故事中所描繪的幻夢，也往往服膺世俗規律與資本主義邏輯，因而缺乏前衛與突破的精神。

然而，新一輩創作者未必沒有對此警覺，更可能只是利用大眾小說與類型文學的外殼來重新召喚閱讀的想像共同體，打造新的文化記憶。「花開」系列的出現，可說正是利用了流行次文化的「百合」文類，卻在其中埋藏性別議題、國族議題、階級議題的爆彈。在俗與雅之間，在大眾文學與純文學之間，在批判性與抒情性之間，《花開少女華麗島》無疑掌握了美妙的平衡，綻放出百花撩亂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