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東尼獎於上個月落幕,今年最佳音樂劇由《冥王之城》(Hadestown)獲得,最佳復排音樂劇則由《奧克拉荷馬!》(Oklahoma!)獲得;礙於商業考量與成本控制,百老匯近年新作多半改編自熱門電影、或是用流行歌手現成歌曲拼湊成所謂點唱機音樂劇(jukebox musical),以降低觀眾入門門檻,但誰會想到今夏當紅最酷、最火熱的兩齣音樂劇,一個改編自古典希臘悲劇,另個則是一部1943年的戲。
《奧克拉荷馬!》是百老匯教父級創作拍檔羅傑斯與漢默斯坦(Rodger & Hammerstein)成名之作,也是百老匯音樂劇美學劃時代的里程碑。這齣在上演前被某位撤資的製作人評為「沒有女人、沒有笑話、沒有可能成功」的戲,卻大獲好評,在當時還打破了上演時間紀錄,傳唱至今;劇情破天荒一改當時流行的都會上流仕紳題材,講述鄉下農村窮牛仔與純樸女孩間的地方生活。時值二戰末期,美國人民紛紛嚮往和平,戲中刻畫的人性光輝與動人情感完全擄獲觀眾的心,羅傑斯與漢默斯坦在「詞曲咬合」與「戲樂合一」上所下的功夫,更開創了音樂劇歌曲敘事與推動劇情的新典範。
75年來,《奧克拉荷馬!》在美國地方劇場與校園上演過無數版本,且光是百老匯就有過六次復排,但多半還是在向原版致敬的框架下,重現復古情懷與古典美學。直到2019年的百老匯復排版,來自紐約的導演丹尼爾・菲什(Daniel Fish)帶來一齣前所未有的《奧克拉荷馬!》:同樣的故事場景,他透過三面台與場面調度,讓觀眾彷彿置身鄉村派對宴席。而同樣的歌曲,透過編曲家丹尼爾・克盧格(Daniel Kluger)的創意與巧手,將原本28人編制的管弦樂改成七人的鄉村樂隊——以吉他、手風琴/鼓、斑鳩、曼陀鈴、大提琴、小提琴、貝斯,七個人,帶出滿滿的鄉村藍草風情,綽綽有餘了。此外,同樣的劇情、台詞,與角色設定,在菲什的表導演處理下,讓全戲充滿濃厚的黑色氣味與人性糾結。沒看過之前任何版本的人,恐怕很難想像眼前這齣前衛又濃烈的戲竟誕生在1943年,而看過舊作的人也絕對無法想像,那些你熟悉的旋律與台詞,能被當代藝術家創作出此等全新生命。
對西洋古典戲劇或歌劇有研究的人,一定都知道「地獄中的奧菲斯」的故事。《冥王之城》的故事改編自兩段希臘悲劇,分別是奧菲斯前往地獄尋找妻子尤麗狄絲的故事,以及冥王黑帝斯與豐收女神之女普希芬妮間的愛情。這齣音樂劇的歌曲出自安娜斯・米謝爾(Anaïs Mitchell)在2010年所創作的一張同名民謠歌劇概念專輯。米謝爾在2013年找到了導演瑞秋・沙夫金(Rachel Chavkin),開始了將這張專輯改編打造成一齣完整音樂劇的發展計畫。
希臘悲劇在當代呈現時,時空、人設、美學等往往是創意發想非常重要的元素,這次《冥王之城》將時空拉到1930大蕭條時代的美國南方小鎮,輔以末日美學與工業風打造地獄光景印象,再加上帶有濃厚紐奧良草根氣息的吉普賽爵士及藍調樂音,音符之間彷彿都能聞到那來自地獄的焦油煤炭味,當說書人赫耳墨斯以帶有磁性的南方黑人嗓音唱出「It’s a sad song, it’s a sad tale, it’s a tragedy, but we sing it anyway.」(這是首悲傷的歌,這是個悲傷的故事,這是個悲劇,但我們還是唱著它。)襯著下面狂野的直立式鋼琴與伸縮喇叭,歡愉之間,悲喜交錯,主和弦上奏著小調藍調音階,是的,That’s What Blues Is All About。
另外,可別以為音樂劇只要把歌唱好、把舞跳好就行了。音樂劇畢竟還是屬於西洋現代戲劇的範疇,因此,要能把歌舞、聲音、肢體線條通通整合為一個完整的「表演」(acting)可是非常不容易的。在一齣音樂劇的排練發展中,導演、音樂執導、編舞三方需要極為緊密的溝通,演員也需要具備強大的技術與海綿般的吸收力,才能讓觀眾看到自然又魔幻的音樂劇表演。《冥王之城》與《奧克拉荷馬!》雖是兩齣形式美學非常重的音樂劇,但戲中演員的表演可是一等一的強!每個人的身體質感、線條、聲線都令人震懾,在當今百老匯的商業競爭下,能有這樣兩齣戲被做出來實屬不易,傳奇音樂劇導演哈羅德・普林斯(Harold Prince)說過:「Musicals should be dangerous.」(音樂劇應該是危險的)(註)。今年有機會造訪紐約的朋友,先忘了《歌劇魅影》、《芝加哥》、《阿拉丁》吧!去看看這兩齣戲,感受百老匯音樂劇敘事美學已經走到了哪裡,細細品嚐75年前的經典,以及75年後經典的光采。
註:《衛報》去年專訪普林斯時,他表示許多製作人現在不敢創新,偏好仿效成功範例,這成了無趣的模仿,而非「拓展戲劇的危險與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