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是我的!」—— 記《新天堂樂園》三十周年重映

1988年首映的《新天堂樂園》是我初識電影時的最愛,故事以戰後義大利西西里島的虛構小鎮戲院為背景,描寫小男孩多多(Toto)和放映師艾費多(Alfredo)的忘年情誼,和橫跨超過40年的電影院興衰。對我而言,本片永遠代表著屬於戲院的神祕與鄉愁,「Alfredo」這個名字也成為後來開始寫作時選擇使用的筆名。

然而,幾年來我對本片的評價一直起起伏伏,每次重看都折服於導演朱賽貝・托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精準通俗的劇本與調度、兩位主要演員完美的選角,和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動人的經典配樂。但多年下來,也逐漸感到電影中的感傷與煽情都顯得太過甜膩與平庸。過去最令我失望的發現,是本片近三小時的導演完整版中,解答了原始二小時戲院版留下的未解之謎:多多的初戀女友艾蓮娜(Elena)為何再也沒回來?艾費多帶進墳墓裏的祕密究竟是什麼?這些問題是否需要回答、又如何解讀,牽涉到理解這部片的角度。

本片表面上是由男孩童年、成長、離鄉多年後回首的三段結構而成,其中圍繞在電影院的生活記憶與時代細節充滿了懷舊情感,銀幕上戀人們的悲歡離合對應到台下男女的人生際遇,這是「戲如人生」的感懷。而導演完整版裡,中年多多和艾蓮娜30年後在家鄉重逢,解釋了當年所有的曲折與祕密,則是為了要完成「人生如戲」的隱喻。然而補足的情節脈絡雖然加入了艾費多的陰暗面,調和了原本過於美好的刻劃,卻也沉溺在肥皂劇式的敘事與情緒中,削弱了側寫一個逝去時代的情感昇華。反而戲院版簡化了其實不太具說服力的情愛糾葛,讓觀眾和角色拉開了一點觀察距離,情節留下的巨大空洞更讓人追問,承載這些回憶的時代、人生和電影,究竟去了哪裡?

除了在戲院銀幕上直接引用黃金年代的多部電影片段,影片風格上的致敬與懷舊,也呼應了影史變遷與意在言外的時代觀察。艾費多和小多多的鬥智與嬉鬧就有著早期默片和卡通喜劇的影子,托納多雷在訪談中形容兩人有如「熊和老鼠的追逐」;或是青年多多和艾蓮娜的幾段吻戲,在構圖、打光和音樂的烘托之下,也像是復刻古典愛情電影裡的蕩氣迴腸。銀幕上卓別林喜劇段落的引用,《亂世佳人》、《北非諜影》的戲院海報,都再三提醒觀眾一種對電影的古典好萊塢式想像。

而片中西西里小鎮的懷舊風貌,不但是對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致意,也混合了費里尼式的夢幻鄉愁與幽默。戲院銀幕上維斯康提《大地震動》(1948)的漁民覺醒,對照台下的勞工階級觀眾的處境,或是費里尼《小牛》(1953)中角色對工人的嘲笑段落,同步換來戲院觀眾的噓聲。甚至完整版中多多在戲院等待艾蓮娜的高潮戲,戲院放映的是安東尼奧尼的《哭泣》(1957),正是現代主義電影開展的時期。此後多多離鄉30年未歸,成了享譽國際卻生活陰鬱的大導演,我們無法得知他到底拍了什麼樣的作品,彷彿電影的發展永遠地停留在20世紀中葉。

然而,《新天堂樂園》並不是關於電影本身,更多是關於一個時代以電影院為中心的生活樣貌。導演細緻地重現了義大利在戰後的貧困破敗,與隨後的重建與權力轉移。中段一把大火燒掉教會管理的「天堂戲院」,而後又原地重建成商人經營的「新天堂戲院」,原本在舊戲院被神父審查刪剪的吻戲,新戲院卻能讓碧姬・芭杜(Brigitte Bardot)在《上帝創造女人》(1956)中盡情地展露祼體。上下樓層座位區分的社會階級,隨著時代變化逐漸消失,性與世俗題材大量掌控銀幕,最後連色情行業都進入影院空間。多多和艾蓮娜的愛情故事其實也是跨越階級之戀,而艾費多最後希望多多離開家鄉、永不回頭,其中的心結動力隱含了底層階級希望下一代翻轉的深切期待。

本片故事從多多童年時在「天堂戲院」相遇艾費多,到艾費多晚年失明、戲院也硬生倒下,橫跨三十載的曲折故事。

戲院座落的小鎮廣場是片中僅次於影院的重要空間,二者形成對電影院公共性的想像。當時電影不但是主要的大眾娛樂,也帶來外面世界的新聞,戲院更是村里居民互相交誼的空間。完整版中,特別有段劇情交待了電視機初次進入小鎮時的景況,連同後來的錄影帶市場,電影院的功能開始轉移到家庭空間之中。直至片尾戲院被拆毀,廣場上現代廣告看板林立,在廣場流連數十年的流浪漢只能不斷喃喃自語:「廣場是我的。」這是電影院做為社會公共空間正逐漸瓦解的時代隱喻。

由此觀來,艾費多將電影投射到廣場的那一幕,與隨之而來燒毀戲院的大火,就顯得饒富深意。艾費多分享電影的善意看似無害,卻也是破壞電影資本化本質的激進行動,廣場的觀眾拒絕戲院收費的要求,以公共性為名,實則也為了私利,其間的矛盾張力所產生的騷亂,在隱喻層次上造成了電影院的死亡。托納多雷有意地讓艾費多一角做為電影的象徵,他在大火之後失去視力,再也無法看見電影,當他30年後隨著新天堂戲院一起死去,也代表了一個世代對電影想像的終結。

在電影業正迎來另一次崩毀與轉移的當下,在戲院觀賞本片二小時版的重映,不禁覺得其中對電影黃金年代的緬懷是如此遙遠,對電影產業變遷的描繪卻充滿了即視感。如今,不只電影院,連傳統電視台也經歷衰退的危機,大眾對電影娛樂的認知,從家庭空間進入虛擬網路,公共性的想像也逐漸裂解在分眾化的各式同溫層中。這一切的預言與聯想或許不是托納多雷的本意,而是自然地包含在對時代細節的捕捉之中,《新天堂樂園》仍舊是一部專注在鄉愁與感傷的電影。但若要從其中想像未來電影的命運,或許可以思考:當代的「廣場」可能會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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