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的故事》—— 聲音的故事,故事的聲音

該如何聆聽一部電影的「聲音」?當它作為影像的配角,聽起來若有似無,實質上卻成為電影最重要的幕後靈魂。在今年台北電影節的「電影正發生」單元中,觀眾聆聽資深聲音設計師們,一一拆解影像中的聲音元素,穿梭槍林彈雨,聽見《現代啟示錄》裡對於戰爭場景的描摹與塑造;在眼前一片漆黑的盲人世界中,《推拿》帶領觀眾用耳朵重新認識世界的樣貌;在《傷痕》中,奇士勞士基則將工業聲響轉為具有韻律的電子音樂,以節拍作為突破封建氛圍的利器,與時代和體制抗衡。而聲音,在影像中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又是如何通過採集、組合、重製,與影像相輔相成,精準地引領觀眾沉浸角色的世界與文本內容?

在將屆電影百年的1994年,德國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執導的《里斯本的故事》於日前重映,他以聲音作為電影的主要元素,穿針引線地探索聲音之於故事的位置,更重新翻閱這本擁有悠久歷史的電影扉頁。

《里斯本的故事》延續溫德斯於1982年的作品《事物的狀態》,同樣聚焦電影創作的過程,後者講述一個原本計劃翻拍羅傑.柯曼(Roger Corman)的 B 級片名作《世界末日》的劇組,卻因資金短缺、製片跑路而暫停拍攝,被困在葡萄牙數日,迷茫且無處可尋;全片影像以呢喃式的哲學辯證,抽象地表達這樣的停滯空虛狀態。《里斯本的故事》則續以前片中導演一角所拍攝的電影出發,一張寫著求救字眼的風景明信片,讓錄音師菲利普風塵僕僕前往葡萄牙里斯本,要為此片製作聲音。他克服路途坎坷,好不容易到達里斯本,導演卻消失無蹤、杳無音訊。處在異地的溫特,只能獨自提著他的聲音器材,採集/認識里斯本這座陌生的城市。

里斯本作為該時「歐洲文化之都」計畫的一部分,溫德斯和三名葡萄牙製片人原受邀為這座城市製作紀錄片,卻意外拍出一部關於里斯本的劇情片。此片在葡萄牙語的原文片名為「O Céu de Lisboa」,意為「里斯本的天空」,在溫德斯眼中,里斯本的天空是什麼樣的狀態?當故事中的影像膠卷消失,錄音師尚未能看見導演的拍攝素材時,這片天空,又該用什麼樣的聲音、拼貼成怎樣的風景?

溫德斯巧妙地以耳朵代替眼睛,用聲音取代影像,更將蘇聯導演狄嘉.維多夫(Dziga Vertov)主張電影應走入民間探查的「電影眼」(Kino Eye)理論,轉換成一種聲響先行,也以聲音工作者為本位的「電影耳」(Kino Ear)手法,不僅讓觀眾一探聲音設計師的幕後工作紀實,也隨著收音麥克風的走訪,細細聆聽屬於這座城市的聲音。

特別的是,《里斯本的故事》在片頭、片尾也特別放上「Ciao, Federico」的字卡,致敬1993年逝世的費德里柯・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而回顧費里尼的作品,也有不少以幕後工作者為題材的電影——《樂隊排演》以電視台記者的身分,採訪正在排練室練習的樂隊,當指揮棒成為權力象徵,費里尼隱身於鏡頭後,以音符作為號角,看團員們如何打破制式的規律日常,反思指揮之於樂隊的權力對位關係;在《導演筆記》中,費里尼則採取紀錄片的包裝,展開一場自我剖析的創作旅程,在《馬斯托納之旅》遲遲未能開拍的瓶頸中,他回頭檢視過往創作,周旋於一眾摯愛演員的身旁,誠實地面對自我,也勇敢地探討影像存在的意義。

同樣對於創作的卡關,在《里斯本的故事》亦顯而易見,雖故事看似一趟尋找聲音的沁涼之旅,但形而上卻是重新探索電影的本質,為電影工作者提供解答,找回他們創作電影的初心。什麼是電影?電影又是什麼?面對眼前窒礙難行的電影後製,陷入難關的導演是該逃避?還是該勇敢前行?「記憶是最真實的東西,但它是被創造出來的」,當葡萄牙傳奇導演曼諾・迪・奧利維拉(Manoel de Oliveira)現身於影片中,闡述關於電影與記憶的哲理,最初的源頭或許就是勇敢創造的開始。

正如電影誕生的1895年,盧米埃兄弟僅是手持攝影機記錄火車進站,短短幾秒卻開創了電影破格的未來,而音畫實驗也不斷迸發,從黑白默片一路進展到彩色有聲。或許電影本就沒有什麼特定模式與框架,最重要的是,敢不敢踏出跨越的那一步。《里斯本的故事》宛如一封情書,不僅獻給百多年來的電影長河,也獻給那群在背後努力耕耘付出的電影工作者。

法朵歌手泰瑞莎(Teresa Salgueiro)飾演主角愛慕的女歌手。(甲上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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