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馴服者》:何謂台灣劇場

舞台上斜斜的灰色表面,躺著裸體的人。好似沙灘日光浴。突然,太空人出現在遠方,原本令人聯想到沙灘的灰色舞台,驀地成為陌生星球,劇場靜的出奇,只剩太空人濁重呼吸聲,太空人把星球表面開了個洞,石頭漂浮出來,太空人拉出一個裸體人。藍色多瑙河的音樂響起,令人想起科幻片經典《2001:太空漫遊》。

手術台,一群人圍著裸體男子,拉出腸子,拉出器官。瞬間,男子沉入手術台中,旁人擺上燭台,原本鋪著白布的手術台,瞬間變成餐桌。

箭從遠端飛過來,牢牢釘在土地上,變成麥子。裸體男人,此刻拉起土地像是一床帳篷,人躲在底下,躲過了麥子箭。另一頭,三個男人俯拾麥子箭,一根根的把麥子拔起來,收到竹籃中。

這是希臘名導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的新作《偉大馴服者》。短短幾幕,視覺上,從沙灘到太空星球,從手術台到餐桌。麥子變成箭羽,又變回麥子。層出不窮、順暢無比的意象轉換,讓每個走出劇場的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迷醉的笑容。極強的概念,極好的設計,《偉大馴服者》的後座力,比最好的大麻更強。當談論演出,我們談導演、談表演者、談音樂、談結構,但是台灣比較少人談舞台美術(Scenography)。Scenography 一字在台灣甚為罕用,這個字有多罕用呢?罕用到如果打開電腦輸入:Scenography,電腦會判定是拼錯字而畫上紅線。

舞台美術(Scenography),或稱表演設計(Performance Design),包括舞台上所見的一切,包括舞台設計、燈光設計、服裝設計、化妝設計等。劇場設計師們,是讓劇場魔幻得以成真的推手。等一下,你也許會問:「舞台上的事情,難道不都是導演的事嗎?」答案,是,也不是。

導演心中常常是這樣想的:「我心中有個畫面,如何呈現給觀眾」,或是有些導演或編舞家更玄:「我心中有個概念,嗯,設計師那就交給你,幫我把概念視覺化呈現給觀眾」。孤獨,有一百種呈現法,「青春將逝,從沒談過戀愛」的孤獨,跟「結褵十五年,另一半過世」的孤獨,感覺不同,如何透過視覺把概念呈現給觀眾?完全考驗設計師功力。

除了情緒,一談到舞台美術,材料更是重要,如果是給舞者,布料不能光好看,還要考慮剪裁是否易於活動,布料是否不透氣?以上述的例子「麥子變成箭」該如何呈現?太重了則不像麥子,太輕了,麥子箭落地時,無法釘在地上。

不同種類設計之間的搭配,也很重要,燈光設計會影響服裝顏色,舞台設計會影響燈光設計能發揮的空間,劇場,就是一門集合眾藝術才華的藝術形式,當所有的設計都達到完美平衡,不會覺得哪個部分太搶眼,觀眾會不自覺徹底投入。

《偉大馴服者》的導演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學美術出身,他曾說:「當你用畫家的眼光看世界,你很難再用別的方式生活。」他的作品中,可見到西洋藝術史的身影,《偉大馴服者》中就有好幾幕讓人想起西洋名畫。被問及「為什麼作品裡有這麼多裸體?」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爽快回答:「因為我是希臘人」。

這十年,面對「中國崛起」,談到文化輸出,台灣有種身分焦慮,兩邊都使用漢字,都有傳統戲曲,台灣要拿什麼給別人看呢?原住民藝術、歌仔戲、廟宇儀式?彷彿台灣就一定要拿傳統,才能跟「當代的西方」一較短長,一用上「西方」的元素,還會被自家人質疑「你用上西方元素了,你這個不夠台灣。拿西方人的東西比不過西方人啦!」

何謂台灣?何謂西方?何謂傳統,何謂當代?這四組關鍵字,不應該是二元對立,掉入「台灣就該傳統」與「當代的就是西方的」的二元論是危險的。台灣走過殖民,美國、日式、歐式影響揉雜,種種影響,正是當代台灣的一部分。台灣人作出來的東西,不管是現代舞、嘻哈或是劇場,很自然就會有我們自己的樣貌,是「當代台灣人的現代舞、嘻哈或劇場」。正如《偉大馴服者》導演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並沒有刻意丟出「希臘式元素」,但看他的作品,每每總有「啊,不愧是希臘人」之感觸,他對人體肌膚的運用,對於文明起源的詮釋,都深深浸淫於希臘傳統。也該是時候,我們放下焦慮,自信抬頭說:何謂台灣劇場?台灣人作出來的劇場,就是「台灣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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