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 年他們目睹了城市的崩潰,50 年過去,底特律改變了什麼?

1967 年底特律騷亂事件以戲劇化的方式躍上大銀幕,歷經這段歷史的底特律人見證了這座城市的任重道遠


美國·底特律 —— 1967 年瑪莎·謬士克(Marsha Music)13 歲,她的父親是一間唱片行暨工作室的老闆,錄製了一些美國 20 世紀最出名的藍調和福音唱片。為工作室添光的藝術家包括約翰·李·虎克(John Lee Hooker)、小鬼男孩威廉姆森(Sonny Boy Williamson),以及福音唱片濫觴的靈魂樂之后艾瑞莎‧弗蘭克林(Aretha Franklin)。

但是當社區附近興建起高速公路時,謬士克家族被迫搬走。新的唱片行位於底特律的 12 街,距離 1967 年內亂事件的引爆點只有一個街區。該事件後來成為美國史上繼內戰之後最暴力和最糟糕的動亂。

「我仍記得當時 12 街的氣氛變了,年輕的黑人有種衝冠的怒氣,和往日大不相同——他們不想隱忍吞聲,忍受長久以來對黑人的羞辱和歧視。」謬士克回憶道。「全國各地都有動亂,每個人都知道底特律也終將發生,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謬士克坐在臥室裡,房子旁的櫻桃樹剛剛開始結果,她將視線投出窗外,一段永遠無法忘懷的景象在她眼前浮現。

一輛坦克駛入底特律的街道。

五天的暴亂讓警察和國民警衛隊不堪承受,這場暴力事件最後導致 43 人死亡,數千人受傷,毀損建築超過 2,000 棟。總統林登·詹森(Lyndon Jonhson)派出軍隊鎮壓。騷亂的導火線起於一場歡迎回家派對,為兩名越戰退役的黑人在宵禁時間後仍未打烊的酒吧(現在人稱的「盲豬」地下酒吧)舉行,卻遭到警察突襲。然而這場怒火的根源淵遠流長。

謬士克的唱片行被劫掠,最終面目全非,打劫的人黑白混雜。

這場暴動便是凱薩琳·畢格羅(Kathryn Bigelow)執導的《底特律》背景,著重於阿爾及爾摩鐵事件(Algiers motel incident)。該事件中白人警官們以自我防衛的名義殺害三名黑人男子。三名白人警官和一名黑人警衛後來無罪開釋。

電影推出之際的底特律正經歷著一場盛大的經濟復甦。然而,城市中有四分之一的房子查封;六分之一的家庭斷水,聯合國稱之為「侵犯人權」;而這座城市還座落在美國種族隔離最嚴重的都會區。

問題於焉顯現:底特律改變了多少?

謬士克追憶,1967 年時「黑人們看到豐裕之角(註 1)出現在他們面前,距離真正參與美國夢只有一步之遙。他們受僱於汽車工廠,但無法取得更高報酬的工作;他們住在還不錯的房子裡,但他們無法住在他們想住的地方。我們站在平等的轉捩點上,卻始終到達不了。」

她細思這五十年來的歷史。「今天,我們的確處於我稱之為如履薄冰的處境,但形式可能和過去不太一樣。如今是斷水和查封。我們可以透過將這類情況和富裕底特律人眼中的底特律問題並陳,正是衝突蓄勢待發的徵兆。」

1967 年的騷亂是如此地政治敏感,乃至於底特律人至今無法決定該怎麼稱呼它,有時稱那場動盪為反叛,有時是起義,又或者叛亂。

前底特律警察總長暨副市長以賽亞·麥肯儂(Isaiah McKinnon)稱之為反叛——一場對抗羞辱、不平等和暴虐的起義,這些苦難自蓄奴以來便有增無減地施加在非裔美國人身上。麥肯儂是底特律梅西大學的副教授,在畢格羅的電影中擔任顧問,並致力讓年輕黑人持續接受教育、成為教師。

高一時,某天麥肯農回到國中,感謝當他被「四人幫」——警車裡四人一組的白人警察——攔下時幫了他的老師。警察把他打得遍體鱗傷。

麥肯儂從未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害怕他或他的父母會因申訴備案而被捕。但當晚,他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名底特律警察,試著從內部推動改變。

1967 年以前的底特律曾是中產階級黑人的堡壘,許多政治和媒體上的菁英也對種族態度寬容。底特律的非裔美人不僅薪資高於平均值,也是全國黑人擁屋率最高的城市,市長傑羅姆·凱文迺(Jerome Cavanagh)以公民無須「藉由投擲磚塊和市政府溝通」的發言知名,幾週後,動亂發生。

「前提是每個人都很快樂,」麥肯儂說。「然而這並非事實。」

1967 年騷亂爆發時,是麥肯儂進入警隊的第二年。當時警察裡 93% 都是白人,黑人僅約 75 位,身為其中一員的麥肯儂被指派到事件核心地帶的轄區。某天驅車回家的路上,還穿著制服和警徽的麥肯儂被兩名白人警察攔下。

帶頭的警察湊近車輛,拿槍抵著他的頭說:「今晚你就是你的死期,黑鬼。」他扣動板機。

右手推進油門、左手握著方向盤,麥肯儂駕著他的福特野馬系列敞篷車呼嘯而去,並在亡命飆車時中槍。

在向他的上司提出投訴後,調查的結果是:「艾克,我們遇到了一些混蛋。」

「如果這些人以這種方式對待我、一名執法警員,」麥肯儂說。「他們會對街上的人做什麼?」

1967 年底特律騷亂後,等待領取食物和衣服的災民。許多黑人的住家和財產都在動亂中付之一炬。(Getty Images)

1967 年事件後,《底特律自由新聞報》(Detroit Free Press)進行了調查,導致人們採取暴動的最主要原因,遠非居住隔離、就業歧視、商店侵擾或其他羞辱,而是警察虐待。

儘管底特律警察局的多元性大幅提升,非裔警員超過一半,但美國最近仍然發生了大規模內亂,抗議警察執法不當,包括弗格森和巴爾的摩等地區。

底特律雖然自 1967 年以來便從未再發生過大規模公共騷亂,但這座城市最近卻也發生了動盪。白人警察在一場誤闖的住家突擊中,以機槍射殺了七歲女孩艾亞娜·瓊斯(Aiyana Jones)。警察聲稱自己開槍是因為女孩的祖母抓住槍枝,案子最終無罪釋放。

在 1967 年底特律暴動中毀損的建築至今依舊殘破。(Getty Images)

「警察暴行的問題非常明顯。」小說家暨劇作家普爾·克里居(Pearl Cleage)說。

騷亂發生時,就讀霍華大學(Howard University)的克里居正好在底特律老家,她從母親家逃了出來。她還記得自己看到朋友家起火,並和奧伯里‧波勒德(Aubrey Pollard)一起跑到高中避難。波勒德在阿爾及爾摩鐵被殺害,畢格羅的電影有演出此事件。

克里居的父親亞伯特·克里居(Albert Cleage)是一位著名的分裂主義首長,「在內亂中站在並未提倡非暴力抗爭的一方……就和麥爾坎‧X(Malcolm X)(註 2)一樣,他明白自我防衛的必要。」

騷亂之後,老克里居在他的聯合基督教會召開了「人民法庭」。模擬法庭審判了多起案件,也審判被判無罪的三名白人警員和一名黑人保全。坐在陪審團中審判這些人的包括公民權的標誌人物羅莎·帕克斯(Rosa Parks)(註 3)和著名小說家約翰‧基林斯(John O Killens)。

「氛圍非常緊繃,人們對於所發生的事情感到暴怒、傷痛和憤恨,以及我們似乎無法保護自己,無法在底特律得到同理黑人的警力和市長。」

克里居說,如今發生的年輕黑人遭警察殺害案和史事高度相似。

1967 年底特律騷亂後,許多黑人家庭搬離底特律。(Getty Images)
1967 年底特律騷亂中,坦克駛入市區鎮壓暴動。(Getty Images)

「邁克·布朗(Mike Brown)、佛萊迪‧格雷(Freddie Gray)、艾瑞克‧迦納(Eric Garner)等人都是在可疑的狀況下被警方殺害的黑人——可疑已經是很委婉的說法了——這種在面對理應保護我們的人時,無法保護自己的無力和絕對的挫敗感是一樣的。警察中存在著同樣的問題,相關的社會議題也是。」

她提到了唐納德·川普(Donald Trump)曾在 2017 年 7 月時對一群警察發表演說,呼籲他們應該「硬起來」,對嫌疑人「不要太好」。

「面對做出這番呼籲的一國之總統,以及一屋子為他喝采的警察,我們的感受別無其他,『這樣嘛,我們沒什麼好失去的,』」克里居說。「這就是動亂的起源。一種『我們沒什麼好失去的,把這些全部燒掉吧。』的感受。」


註 1:希臘神話中女神阿瑪爾忒婭(Amalthea)的山羊角,象徵食物和豐饒。

註 2:美國黑人伊斯蘭教教士與人權運動家;擁護者多認同他以嚴厲用詞指責美國白人對待黑人的方式,反對者則認為他鼓吹種族主義與暴力。後期態度轉趨溫和,與金恩博士合作。1965 年於演講中遭伊斯蘭國度(Nation of Islam)成員刺殺,享年 39 歲。

註 3:1955 年,黑人女子帕克斯搭公車時坐在因應種族隔離法案設置的黑人專用座位,司機在白人專用座位滿額後要求帕克斯讓位予白人,帕克斯因拒絕而遭警方逮捕,隨後引爆一連串黑人民權運動;然而此事件亦導致帕克斯丟失工作,遷居底特律。帕克斯日後仍積極參與民權運動,並格外關注底特律住房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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