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一種感動別人卻養不活自己的職業

「我剛才算了一下演出取消總共讓我虧多少錢,但看來我其實是省了 214 元。」──佚名。這是一個疫情期間流傳的英文網路笑話,反映出音樂這行複雜難解的矛盾狀態,但是就算沒有疫情,音樂人的收入早就是一頭房間裡的大象。

數位科技直接導致 2000 年後唱片經濟崩毀,另一方面也把創作和發行的成本大幅降低,無數音樂人在家用一台電腦就能做出讓全世界聽到的歌曲。但,這只是不切實際的理想,事實上,我們活在一個極度僧多粥少的年代。舉另一則我喜歡的笑話為例:一張牛仔褲右前側小口袋的謎因圖,它的圖說有很多版本,其中一個這麼寫:「你想知道這個口袋是做什麼用的嗎?它是用來放音樂人從 Spotify 賺到的錢。」

有價值,沒價格?

據《滾石雜誌》(Rolling Stone)去年的統計數據,九成的串流次數集中於前 1%的音樂人,而全球有將近八十萬音樂人的播放次數連 100 都不到。說到這裡,你可能已經發現無論串流平台宣稱他們擁有幾百萬、還是千萬的曲庫,對一般用戶幾乎毫無意義,因為會被聆聽的歌曲佔比太少,長尾理論在此並不管用。其實那些乏人問津的音樂人的貢獻遠遠被低估:他們撐起了串流版圖、拓展聆聽的多元可能、也可能依然深深地影響為數雖不多的粉絲,整個系統卻無法將這些價值變現。

獨立經營的音樂人,情況尤其艱困。以台灣來說,現今獨立與主流的分野最明顯體現在經濟規模,獨立音樂就像是沒有頂端的金字塔,爬到一定程度就會遇上難以突破的天花板。絕大多數獨立音樂人生涯的最高成就不外乎:完售 Livehouse、站上知名音樂節舞台、入圍金音獎,他們難以挑戰更大的場地、吸引不到更高規格的商業合作。市場不夠多元是硬傷,累積不出《連線》(Wired)雜誌創始主編凱文‧凱利(Kevin Kelly)認為創作者維生所需要的「一千名鐵粉」(1,000 True Fans),而這多元的價值卻足以讓文化部一年撥出近一億元的經費補助錄音製作。

音樂「產業」運作的關鍵核心從來都不是音樂作品及其創作者,而是推動音樂被聽見的幕後產業鏈。舉凡藝人週邊、現場執行和酒水、行銷工具、企劃策略、樂器販售教學、生活設計……往往都是比創作音樂更穩定的工作。

樂評人大衛‧透納(David Turner)指出,1940 年代以前的美國音樂人反而更重視勞權,甚至工會數度發起大型罷工。然而其後由於唱片錄音工業興起,許多以現場演出為主業的樂手失去工作機會,加上搖滾、節奏藍調這些沒有工會歷史的音樂類型漸漸成為主流,工會不再擁有談判籌碼,樂壇重心移往巨星的個人主義。這也說明了音樂作為一種職業的轉變:從拿錢辦事的匠人,變成追求獨特才華和舞台光環的明星。

以 1920 年代為背景的電影《藍調天后》中,年輕的主角、小號手列維想證明自己擁有創作的能力,強調藝術的意義,不願墨守成規;其他老一輩團員則按部就班,只要能收到酬勞,人家要他們演奏什麼都行,而劇情就在雙方的爭執中逐漸走向悲劇。

在《藍調天后》中,小號手里維野心十足,不願如老團員一樣墨守成規。(Netflix)

剝削的說詞

流行文化媒體《Vulture》曾訪問 17 位音樂人如何兼職謀生。有人表示同儕間以音樂之外的兼職為恥;有人說玩音樂於他更像是一種昂貴的嗜好;還有人即使每天都在想是否找份正常工作算了,仍堅持繼續做音樂,因為療癒自我及他人才是這件事的目的。

台灣吉他手昆蟲白曾是重量級後搖滾樂團甜梅號成員,去年11月他在臉書上揭露心聲:「我玩甜梅號十七年,在台上表演讓樂迷流下感動的眼淚,名氣聽來也頗為響亮,到現在還有人說希望看到甜梅號重組演一次就此生無憾,但實際上我卻根本連自己都養不起……想靠音樂活在天龍國,還是要當文創勞工、斜槓青(或中)年。」顯然,更深層的問題是音樂作為一種創意、文化與藝術,其價值難以被客觀具體地計算。

甜梅號吉他手昆蟲白去年在臉書揭露做音樂經濟困頓的心聲。圖片攝於甜梅號於今已關閉的地下社會的一場演出現場。(Julian/flickr)

比方對於許多音樂人來說,表演賺不賺錢似乎不是重點,現場與樂迷的近距離交流才最珍貴。美國文化評論家威廉‧德雷西維茲(William Deresiewicz)為了撰寫新書《藝術家之死》(The Death of the Artist),訪問上百位藝文工作者,藉以梳理他們的經濟困境。

其中一名獨立音樂人這麼形容他對於成功的定義:「搭車到處巡迴,把跟朋友一起做的歌表演給觀眾聽」,或者也可以說是「向全然陌生的人傳達人生意義」。

這種形而上的價值往往變相成為剝削的說詞「反正不管有沒有錢你都會做音樂」、或最常聽到的「給你一個舞台」,充滿無知與傲慢。貧窮反過來象徵音樂人沒有被金錢誘惑的榮耀,加入主流唱片公司的樂團必須遭樂迷唾棄,久違復出的歌手舉辦巡迴易受譏笑是賺退休金。

德雷西維茲認為藝術創作已是有錢人家小孩的專利,而有錢與否關乎了種族性別,創作者的經濟狀況直接反映作品的多元程度。此外,專業的人賺不到錢的下場,就是業餘者大行其道,造成免洗作品和爆紅公式一再重覆出現,再度證明那句老話:「你每一次付費,都在為你想要的世界投下一票。」

藝術創作固然常常來自苦難的人生,但是究竟要怎麼活、怎麼捕捉靈感,那不該是旁人預設的情境。至於各位樂迷啊,別擔心你的偶像有了錢就做不出好音樂,他們可能正為籌不到下一張專輯的經費犯愁,且他們給你帶來的快樂難道有這麼不值得交換一點實質的報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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