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蓮」成為「金蓮」

潘金蓮,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

對《水滸傳》或《金瓶梅》稍微瞭解的人,或許尚能講出潘金蓮與西門慶通姦、毒殺親夫武大郎、最終被武松打死之情節,但對多數古今中外的華人而言,這名字就是 「蕩婦」的代言人,至於其他,不清楚也不重要。

事實上,潘金蓮與武大郎在歷史上真有其人,武植身材高大,為人敦厚,被鄉親尊稱為武大郎,其自幼聰敏,寒窗苦讀多年,最終中了進士,受任陽穀縣縣令;而潘金蓮更是豪門千金,知書達理,兩人婚後和睦恩愛,白頭到老。誰知武大郎因得罪了曾資助他的好友黃堂,黃堂在鄉野間到處散播謠言泄憤,當地惡少西門慶與他沆瀣一氣,添油加醋,後來,這個驚天緋聞一傳十十傳百,愈來愈變味;再經過施耐庵藝術加工,終於讓武大郎成了賣炊餅的「三寸丁,谷樹皮」,也讓潘金蓮變成了通姦殺夫的淫婦。

人類的文學發展以及社會集體潛意識之強,足以讓這幾個名字紛紛長成強大的符號,幾百年來深植人心,世人亦深信不疑;至今,文明體制下各種框架與符號俯拾即是,就連表演藝術亦然,譬如聽到「國樂」,一般人想到的多是婚喪喜慶或傳統樂音,聽到「音樂劇」,則是爵士曲調與浮誇展演,但對於國樂與音樂劇的本質內涵、甚至各種面向與可能,我們是否願意理解、保持開放?還是對我們來說,它們也都只是「潘金蓮」?

以上藝術理念文字寫於今年初瘋戲樂工作室新作《當金蓮成熟時》節目單。該戲首演後雖得到不少好評,但在題材與形式上也於表演藝術圈內引起熱絡討論甚至爭議。其實早在決定要做此製作時,團隊與主創就已明白它勢必是條不安全的路,而各種對「性」與「情慾自主」的討論我們也樂見其成,但看到圈內竟有保守人士抨擊我們不該用「國樂」來處理「黑色喜劇」、不該用滿滿的「詼諧曲」來呈現「交響樂」,身為劇團藝術總監以及作曲者,若不站出來說點話,實在對不起團隊夥伴的才華與心血。

先來講講「詼諧曲」(Scherzo)好了,它在維基百科上的定義是:「一種快速,節奏強烈的器樂曲,一般為三拍子,有令人驚奇、幽默的特點,是從小步舞曲中發展出來的,原文是義大利文,意思是『玩笑』。 海頓首先在寫作奏鳴曲時用詼諧曲代替其中的小步舞曲,後來貝多芬、舒伯特都運用這種手法。蕭邦更是寫作獨立的鋼琴詼諧曲,更具有戲劇性。」

簡單來說,詼諧曲是在古典音樂發展中,相較於其他嚴肅、史詩、感性題材相對輕鬆的樂曲形式,無論是音符或是唱詞(歌劇)都帶有驚奇與幽默的氛圍。

在構思《當金蓮成熟時》的最初,我便決定以帶有強烈律動的黑樂曲風作為基底,來描繪「性」以及「慾望」,舉凡藍調、爵士、節奏藍調、雷鬼、放克、搖擺樂、森巴,都是用以刻劃角色與情境的調味料。這些音樂在某種程度而言,當然驚奇幽默,只是驚奇幽默是來自於文本台詞的撰寫、來自於音符之間的趣味,以及戲樂合一後產生的「懸置懷疑」,而非任何曲風與形式上的框架或意圖。

事實上,熟悉西洋流行音樂歷史的朋友就會知道,這些音樂類型皆為19世紀末從黑人藍調逐步發展而成,若片面將這些音樂以偏概全套上「詼諧曲」的符號,完全是在傳統古典音樂的框架下看世界,且嚴重脫離當代美學與音樂文化脈絡。況且,即便本戲都是所謂詼諧曲,又是誰規定一場交響音樂會不能都是詼諧曲的?更別提本作完全不是交響音樂會,它是音樂劇啊!

同樣,用「國樂」來處理「黑色喜劇」,到底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表演藝術的面向與開放性是如此寬廣,每位創作者窮極一生都在不斷挖掘、探索、創造,才能累積成河、推動人類藝術前往更多未知的領域。近代國樂發展至今,無論是樂團、作曲家、演奏者也都在尋找器樂音色的更多可能,藝術形式之間的跨界與交流更是近年表演藝術產業的趨勢。到底是誰規定國樂不能詮釋黑色喜劇?而國樂與黑色喜劇的內涵又是誰定義的?金蓮整齣戲又難道都是黑色喜劇嗎?

撇開對這些專有名詞的偏見甚至操弄,此現象正如同我先前文字所述,用過時的美學、老舊思維與成俗體制來為我們扣帽子,結果「金蓮」還真的成為了「金蓮」——戲裡的金蓮最終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與內在自我、成為了他自已,而戲外的《金蓮》(劇)則因藝術形式上之獨特而遭到責難,最後也成為了「金蓮」(違背世俗價值之蕩婦)。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當金蓮成熟時》(攝影:秦大悲)
《當金蓮成熟時》(攝影:秦大悲)
《當金蓮成熟時》(攝影:秦大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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