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藍凍石

專欄作家-v3-2_駱以軍_物之書

壽山石有所謂「缺藍少綠」,當然在清,「艾葉綠第一」,但似乎至少半世紀以上,無人得見傳說中的艾葉綠,後來淘寶有掛名艾葉綠者,其實都是「月尾綠」,這裡不多談。倒是若進入青田石的顏色之境,「青」(特別是封門青,那個湮雨濛濛,淡雅有疏影之感,近乎汝瓷的「雨過天青雲破處」的「這般顏色)是建構這一印石文人審美,能夠和壽山的斑爛多彩,拉開區隔,有自己小清新的獨門。但「藍」真的少見,同樣是青田裡的「藍星」或「藍釘」,有那種「梵谷星空藍」,其實是一種極豔的深藍色。壽山石有自己的水坑「天藍凍」,但那介於晶透和發灰之間,只是眼睛對壽山大量的紅啊、黃啊、晚霞變換的明亮或暗些的眼花撩亂、層次繁麗的視覺疲乏,硬認它是「藍」。當然也非常珍貴。但若你第一次看到雲南藍凍石的那個「藍」,啊,那或可說是知更鳥蛋藍、愛琴海藍、或是蒂芙尼藍(Tiffany Blue),你會有點陌生、不安,因它似乎不在中國文人的審美記憶檔。但它確實是太美了。

我迷上壽山石這兩年,因為阮囊羞澀,只敢在淘寶買些不那麼貴的石頭,主要是我如同被雷打中,那麼迷戀壽山石的時光(2017 年下半),後來才知壽山石的高峰期已過,既錯過上世紀九〇年代台灣人迷壽山石,而石頭價格還在山底的幸福時光;也錯過 2008 到 2012 年所謂「瘋狂的石頭」,福州人有錢且雕刻天才輩出,而市場的繁盛恰給這品種超多,千姿百媚、有晶瑩有凝膩、有妍麗有禪境的奇妙之石,一個可堪比現代時裝秀的舞台;我開始迷石的時間點,感覺遇到的老藏家或石販,都已是一種眼睛目睹過飛天幻麗之舞,如今只剩灰燼,那種悵惘和落寞。壽山石大部分的礦洞已禁挖,石價撐高下不來,但市場極冷。而我「進場」之時,恰正是「老撾石」登場,這我另闢章節再聊。

但當時在淘寶,某些店家,壽山石根底不強,老撾極品也不會在這出現,於是一些清麗可喜的老撾小章,顏色的變幻繽紛不輸〈觀石錄〉所述,價格又便宜,便成為我入門的起手。

就是在那時光,間或看到幾方「雲南藍凍石」,那真是便宜,主要可能身家可疑,也不入名門派系,往往台幣兩三千就購入一方 2 公分平方印面的素章。我只覺晶瑩如流光。如奇幻的某座在伊里亞德海或愛琴海小島旁,女神垂翼睡著的海灣鏡面,那種會把人類愚蠢造出的各種殺戮、殘忍、尖叫、污穢都包覆吞沒的純淨藍光,像切果凍取下方寸小小一枚。那種「海神之石」的藍,仍持續在那方寸裡流動著,一種手指一戳會腴軟陷入的幻覺。或就是傳說中「青鳥」揮翅盤旋發出的光暈。對了,你會在其他石頭上產生類似的視覺暈眩,可能是早些年台東炒非常貴的「台灣藍寶」,但那硬度已是玉髓,列入硬寶石類。

雲南藍凍的硬度 2 點幾,這樣的折光與幻麗,它卻與壽山石、青田石一樣,是印石類啊。是的,它的色境,太像夏卡爾的畫,或卡夫卡的小說,和中國傳統文人的審美感覺,有一種「在揮毫畫水墨山水卻放著天鵝湖」的科幻感或異質感。但其實在色譜裡,這樣的顏色,被定為「青色」、「水色」、或「暗綠寶石色」,很怪,是不是又回到前面的遐想:有一點點,有一點點,靠近汝窯的「不可言之」,「雨過天青雲破處」,那宋人夢境中曾出現過的「神性的顏色」?

我陸續收過幾枚,但又因手鬆,送給不同的朋友們,最後那不同的曾被我珍藏在書桌抽屜的雲南藍凍,一枚都不剩了。我隨手送石,這也又是另一個話題,我對壽山石,或終不會是「藏家」,但我深深感受那種,小小一方美石,隨手贈與或也是窮鬼但我深愛重視的創作者,那其中的對人世艱難之感慨、對對方的愛惜與祝福,我常送一方不貴的美麗小石頭給不同場合相遇的年輕創作者,「當你的飛行石」,我覺得這是寫著現代小說、現代詩的我們,超有感覺的一種文人情趣。一種療癒或靜美的,非臉書貼圖的時光存留物。也許有天,我兒子們在我身後,奇怪這位老爹不是印象中明著買偷著買,迷了好幾年壽山石嗎?怎麼整理他書櫃抽屜,沒有他說的「神祕石頭收藏」呢?因為全在和那些石頭靈性之美同樣的,許多對朋友的喜歡時刻,全送光啦。日昨在淘寶看見,現在一方 2 公分 × 2 公分印面的雲南藍凍章,已漲到上萬一枚了。手頭較緊,在淘寶買了一方台幣兩千多的,但收到後才發現:啊,它是那麼小那麼小……但還是好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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