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候鳥又似歸燕:盤旋中央山脈二十八日 瑞穗林道-錐錐谷

台灣心臟地帶的錐錐谷、嘆息灣、松雲谷、童話世界、九華巨瀑、丹大/巒大溪準襲奪點⋯⋯這些地方是台灣各山域中,我最嚮往的夢土


對我來說,過往生命的一個重大偶然,就是不小心在網路上看到了「貓腿探勘隊」的名號。據說,那是千禧年後五年,某個風和日暖的夏日午後 ;七人一貓在中央山脈深處的哈伊拉羅溪源頭,一個名叫錐錐谷的祕境,誓師成立「貓腿」。錐錐正是那隻貓的名字,而他們一行人、貓,正是在那天早晨,方才發現這個從無人類踏足的,有如山神花園般的絕美高山草谷。

很難想像,在科學昌明,人們整日被人造衛星監控的 21 世紀,地球表面似乎再無人類未見的地方。這群人竟然還能在中央山脈最深處的所在,發現這樣一個處女地,何其令人讚嘆,何其迷人!這完完全全地打開我對於「登山」這個運動的視野:這種對於未知地帶的探索精神,不正是「登山」的核心靈魂?

於是,當年還是高中生的我,入魔般把網路上能找到關於「貓腿」這個神祕團體的所有資料一口氣看完。一篇網路文章是這樣形容貓腿的:登山界的幻影旅團(註 1)。心嚮往之啊!那一個個從字裡行間躍入眼簾的,深藏在台灣心臟地帶的地名,從此就在靈魂的土壤中扎下根來。

錐錐谷、嘆息灣、松雲谷、童話世界、九華巨瀑、丹大/巒大溪準襲奪點⋯⋯這些地方成為台灣各山域中,我最嚮往的夢土。

然而,時光匆匆十年,登山的道路一直無緣與這些座標交會。國外的大山也爬了不少座,但將探索的觸角放回自己的故鄉,心中卻一直有這塊缺憾。

2017 年初,秋豪正式邀請我加入名字落落長的「中央山脈南三核心大迂迴」計畫。這個計畫於 11 月中展開,要以 32 天的時間,野心勃勃的將所有位於丹大東郡橫斷/馬博橫斷這片廣大山區之間,那些讓人魂牽夢縈的極密地景一舉囊括。

儘管時間就訂在年底,距我從尼泊爾馬納斯魯峰攀登歸國不到三週,很有可能一個月的山旅結束後,就要被女友休掉了。我一邊在腦海中浮現女友幽怨的表情:我要你這個不回家的男朋友有什麼用,一邊答應了這個邀約。

沒辦法,這趟山旅我盼了十年。這次不去,下一個十年我等不起。

扛著前所未有龐大的背包,外加一大袋裝滿的 Costco 購物袋,火車停靠在花蓮站的月台。那晚的行程就是在飽啖一頓生魚片後,面對從物理定律上來看,絕對塞不進背包的超巨量物資與裝備。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32 天不是一個開玩笑的數字,尤其是這 32 天要在冬季的高山度過,同時還可能面對斷崖,溪谷等等複雜的環境。人在山上一天的糧食加燃料重量平均是 700 到 1,000 公克,這意味著就算極度精簡,光是食物就有 22.4 公斤。通過困難地形必備繩索鉤環等等技術器材 ; 面對冬季高山的氣溫,需要比春夏秋更保暖的睡袋與衣物。這些都是重量。就算不去計較重量,光是背包容量就是一個限制,如何把這麼大量的器材與物資塞進一個可以背在背上的袋子裡,這根本已經是藝術的層次了。這時只恨自己沒有小叮噹的四次元空間口袋。

這種超過 20 天的行程,大部分隊伍會在行程中途設定補給點,由補給隊在約定的地點與主隊會合,將未來幾天所需的食物、燃料交給他們,繼續行程。但,我們的路線位於台灣最深處的中央山脈核心,動輒就離最近的公路四到五天的距離,加上許多路段都是人跡罕至的非傳統路線,連路都沒有,只能在一片密林中殺出一條血路,或者運氣好能夠跟著動物的足跡前行。在台灣幾乎找不到那麼閒又有能力的朋友,能夠上山八、九天,只為了送食物給一群在山裡漫遊的浪子。

既然補給不可行,只能嘗試突破物理定律了,畢竟東西全部得自己扛已是不爭的事實,我們也只能接受。於是在不斷精簡又精簡,把所有不一定必要的東西都捨棄,連食物也減量到只剛好夠基本生存所需,連多餘的包裝紙都全部拆掉後,奇蹟般地,原本散落房間滿地的東西,都進到了那個即將被我們背在肩上的,100 多公升大的袋子裡。

瑞穗林道,曾經是林業伐木的血脈,如今卻是登山者們親近崇山峻嶺的通道。改裝了高底盤的三菱得利卡停在 19 公里處的行車終點,這裡就是我們行腳的開端。回首看著得利卡的排氣管噗噗噴著青煙向山下駛去,切斷了我們與文明最後的聯繫。

很快,我們就發現了第一個問題。我的背包 43 公斤已是三人中最輕的了,瘦削的立人比我多一些,48 公斤;而秋豪身為隊長,重量來到了恐怖的 62 公斤。這樣的重量使得光是背起背包這樣簡單的事,都變得困難重重。於是在旅程的前幾天,我們都是三人合力完成這件事:背包擺地上,人坐著將手伸入兩個肩帶,一人拉手,一人幫忙扶背包避免重心傾斜,幫助坐著的那位站起來。

邁開步伐,眼前是緩緩向上的林道水泥路。平時走起來輕鬆寫意,可以邊走邊看風景的路況,加上肩頭沉重的負擔後,立刻變成一種薛西弗斯式的苦行。頭被壓到抬不起來,只能看著眼前那方寸的路面,看著自己的左右腳,牛步似的抬起又放下。

很多人說,登山過程中你可以與自己,與內心,與自然,與人生對話,然後頓悟些拉哩拉雜的道理。但背後有個但書沒講——這都是在行有餘力的狀態下。當背負超過自己平時習慣的重量走路時,大概是因為氧氣都供給給肌肉用力了吧,大腦的性能就像開了省電模式的手機,只能進行最簡單的活動——比如説,幹譙。又或者,數數。

數數

數數是一種很微妙的內心活動。如果一段登山過程十分痛苦,我就會開始在內心數數。因為大腦已經無法進行任何稍微複雜的思想活動了,但你又得去想些什麼 ; 因為如果放任意識完全的放空下去,這時注意力又會不自主地回去關注到身體現在正在進行的痛苦活動。然後體感的苦難就會不斷放大:肌肉的痠痛感,快燒起來的肺,炙烤皮膚的陽光,又或者傾倒在身上的雨珠及寒風。為了逃避這些,我就開始數數。

數些什麼?自己走了幾步、海拔上升了多少、平均每步上升幾公分、自己時速幾公尺、這樣的速率,大概再多久能夠抵達目標。然後偶爾再把這些運算,從公制換成英制,再來一次。等到把各種可以搬弄的數字都跑了一輪,這時候就會進入下個階段:倒數。

比如,按照現在的速率,我們大致需要八小時才能到達今天的目的地,現在已經走了兩個小時了,那我完成了四分之一,還剩四分之三。又或者,預計天數 32 天,今天是第 5 天,那我們已經完成了 15.625%,還剩 84.375%。如果路上每一百公尺有一根里程樁,還剩 4.3 公里到達目的地,那就要數 43 根⋯⋯族繁不及備載。但當數數進展到倒數這個階段,內心卻會無可避免的,被另一種更深層的痛苦縈繞。

試想,這樣一個 32 天的旅程,人在第一天過一半的中午時分已經筋疲力盡了,然後內心開始倒數。但緊接著就會意識到,我的旅程才進行了 64 分之 1,而我還要忍受 63 次前面經歷的疲累與折磨,還有 31 又半天。在這邊,僅僅十位數的數字,在內心就會被放大到彷彿無窮大,於是,未來得面對的苦痛就會是無窮大。

所以在我當嚮導帶隊時,隊員常常做一樣的事情,比如說去數還要經過幾個棧橋才會到達玉山的排雲山莊。我都會說:別數,數了更絕望。但這談何容易?不去想這些,你就得跟乳酸快從肌肉溢出來的神經訊號好好相處 ; 但為了逃離那些,換來的卻是意識到你就是薛西弗斯本人的絕望感。這是個死循環。

知難而行

會去走這種行程的登山者,都十分善於與苦難相處。於是七天過去了,我們每天早晨苦著臉合力將背包上肩,夜幕低垂時紮起營帳,就著閃爍吞吐的營火炊煮晚飯。

儘管肉體經受莫大的磨難,但沿途所經卻是造化的盛宴。瑞穗林道盡頭的35公里處,我們離開閉鬱的柳杉造林,向上直切。不過十分鐘步程,只見天開雲闊,眼前的地景已經轉變為柔美的高山短箭竹草原。這裡是沙武巒山下方稜肩處,近年貓腿的靈魂人物:秋姐,為了避開傳統路徑危險的鐵線斷崖,而開闢的高繞路開端。事前無法想像,就在廢棄林道遺跡那麼近的所在,卻有這麼一個相對人跡罕至的一方小天地。雖已值深秋,箭竹的嫩綠不再,但眼前蒼翠的山景依舊讓人耳目一新。

由此,我們循山腰向東橫繞,直到切上阿屘那來山的南稜,再沿西向的支稜回到丹郡橫斷傳統路線上的太平溪東西源,接著直上陡急的稜線後,自內嶺爾山東側山腹橫腰,來到了位於丹大山南麓,中央山脈主脊旁的太平溪源頭。

這裡,已是中央山脈心臟地帶的大門。因為百萬年前菲律賓板塊與歐亞板塊之間激烈的運動,位處板塊交界處的台灣島,從太平洋深邃的海溝中極速隆起,這也造就了台灣山勢獨特的高聳與陡直。其中中央山脈中段的核心地帶,更是處在板塊運動最蓬勃的地理位置。因為受到劇烈的擠壓,整條中央山脈主脊,自丹大山以南,從原本的南北走向,變為一段東西向稜脈,再到義西請馬至山後,才又恢復南北走向。整條山脈因為板塊作用而被壓塑成一閃電形。這裡就是我們探索的起點。

話說第七天一早,我們已由東面沿著稜線接近義西請馬至山,其東側的龐大山壁拔地而起的阻擋在我們面前,高差足有兩百多米,是我們今天必定要克服的主要障礙之一。不時,在路徑靠近稜線南側時,我們可以從樹叢的缺口,或開闊的崩塌地上,看到左前方義西請馬至以南的中央山脈主稜。就在凹處茂密濃綠的森林之間,露出一塊淺綠的透空處。經驗告訴我們,那是高山草谷的跡象。

「難道那就是錐錐谷?」

「怎麼可能,如果從傳統路線上就能看到,還會那麼晚才被發現?」

「可是那個方向好像就是耶!」立人說著就掏出地圖指北針,量起方位角來。

討論了一下沒有所以然,只得繼續前進。

翻越義西請馬至山東面那夾雜刺柏的陡峻露岩後,山稜的走勢在此轉南,植被也變為清爽的箭竹草坡。我們從此緩下到烏妹浪胖山,接著準備陡下至哈伊拉羅溪的北源頭。

哈伊拉羅溪有三個源頭,由中央山脈一路向西流淌匯入主流後,在下游與郡大溪合流,滋養了世世代代祖居於中央山脈西麓的布農族郡社群(Isibukun)與巒社群(Take Banuao)(註 2)。接著匯入濁水溪,灌溉整個西部平原,說她是台灣西部的母親並不為過。

原本以為攻克義西請馬至山那讓人汗流浹背的陡坡之後,就會是一路坦途的下坡路,可想不到最後的魔王卻在烏妹浪胖山下切溪底的過程才出現。一開始先進入的是鬱閉,窄小又陡峭溼滑的溪溝支流,之間錯落著高差三米至十米不等的石頭落差,得設法從兩岸繞下或乾脆下攀。若在平時也就算了,但現在身上背負的重量還在40公斤上下,背包隨時會在攀爬過程中讓身體失去重心,因此一路行來頗為驚險。路徑好不容易離開溪溝,之後卻是被乾枯的松針鋪滿的陡峭邊坡,松針底下是鬆軟的腐植層形成的軟土,一步一滑啊!原本踩出來的踏足點,下一刻就會崩落。我們只能半走半摔,一路咒罵著下行。

好不容易下到哈伊拉羅溪的潺潺曲流,暮色已經染滿山林。向西,十分鐘就是傳統的哈溪北源營地,一定可以趕在夜幕降臨前抵達紮營。向東,我們得沿曲流上溯。傳說中的錐錐谷,據說就在中央山脈主稜,與溪流真正源頭的交會處。路程不明。

英國女性登山先驅艾莉森‧哈格里夫斯(Alison Hargreaves)曾說過一句話:「若你面前有兩條路,就選困難的那條路走吧。否則,你將會後悔當初沒有試著挑戰它。」總之我們最後還是就著西天的夕照,向上游溯去。高山溪流的源頭,常常因為長年的水流沖蝕,原本溪谷狹窄急峻的地貌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開闊的谷地中 S 形的潺潺曲流。這在地理上稱為老年期溪谷。

桃花源

我們就走在河道中央,水流量不大,僅到小腿肚。水道很窄,兩米上下,兩岸垂落的樹梢擋住僅存的天光,好像走在黑暗下水道的感覺。一個彎,兩個彎過去了,好在水流和緩,也沒什麼起伏;繼續前行,三個彎,就在最後一縷霞光緩緩褪去之際,我轉過第四個彎道。

頭上閉窒的樹叢突然退到身後,眼前的溪流豁然開朗。兩旁是寬達三十幾米的谷地向前敞開,整個地貌像一個平躺的漏斗,而我們就在漏斗的頸部向開闊處走出。谷地長滿不到半身高的箭竹,眼前的兩岸卻有兩塊看似天然的空地沒有植被,上好的紮營地點。雖然看不出有前人描述的絕美場景,但也無心計較了。就著最後一絲天光,我們搭好營帳,升起火堆,又是一個靜謐的夜。

翌日,一個天氣晴的早晨,收拾好行囊,我們陷入了兩難:一邊是已經延宕的行程,一個是一探錐錐谷的想望。討論了一下,決定空身向溪源溯行,確定錐錐谷的位置後,再回來拿背包繼續行程。

離開漏斗狀的草谷後,河道再度收窄,鬱閉的樹梢又覆蓋了天空的藍。又是 S 形曲流,一個彎、兩個彎、三個彎⋯⋯心中不知所以的冒出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句子:「緣溪行,忘路之遠近⋯⋯」無預警地,在轉出最後一個河灣後,就像舞台的布幕升起般,錐錐谷就這麼出現在眼前。

毫無疑問的就是它。那是一個被高爾夫球場般的短草皮覆蓋、寬逾一百公尺的大型谷地,潺潺水流柔美的流淌其間,草皮上點綴著幾顆矮灌叢,遠處兩隻水鹿跑過,遁入谷地兩側山坡的林間;兩旁是夾峙的山巒,山坡上是二葉松林伴隨幾棵高山櫟,在林下漫步,踏在軟軟的松針地毯上,涼風伴松濤吹拂,又是一番景緻。

錐錐谷總長一公里有餘,隨著愈來愈靠近源頭,溪水也漸漸收束起來,直到完全消失,土地上只遺留著當年水的刻痕。但山谷還未到盡頭,繼續前行,轉個彎後,眼前是一片林下的彎月狀水池,點點反射著由枝葉間透出的鱗片般的陽光。水池後,是一段林蔭迴廊般的大道,通向下一個開闊的草谷。如此信步前進,只覺每轉一個彎,都是新的驚喜,探頭進入每個角落,都是新的一片美景。不知不覺,我們已經來到草谷盡頭。這就是錐錐谷與中央山脈的交會處鞍部,在這,我們可以看到山脊的另一端,是前幾日行來的稜線;我們曾經在對面的某道隘口遠望這裡,暗暗期待著今天這番景象。

如今我們來到這裡,錐錐谷並未讓我們失望。美到任何形容的辭彙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任何拍攝的景象都只是拙劣的模仿。

登山者普遍是浪漫的,尤其是我們這種尋幽訪勝的一群人。此時心中已經沒有什麼行程延誤這種考慮了,延遲就延遲吧,大不了砍掉一些地方不去,但今晚,我們要住在這!

那整日,我們就在這片沓無人跡的樂園到處悠遊,尋找隱藏在所有角落的小驚喜。倦了,回到草皮正中央的營地,以大地為床,暖陽為被,聽著音樂看著天。溪水就在一旁,趁著陽光的溫度,跳進去洗淨一身跋涉的塵埃。入夜了,下弦月與漫天星斗悄悄改換了天際的色調。依偎著火堆的溫熱,捧著熱騰騰的柴燒滷味,感嘆著時間太快。好像才到這裡不久,睡一覺後我們又得背上背包、離開這裡。

但,我們總得前行,因為還有許多自然的瑰寶藏在這片山中,等著我們造訪。(下期待續)


註 1:出自日本漫畫《獵人》,為一個非常具有角色魅力的神祕團體。

註 2:布農族現分為六大社群,據布農族口傳歷史,該族最早居住地是今南投地區,18 世紀大量遷移至山區,漸漸形成六個部族,其中巒社群及郡社群主要分布於中央山脈,從以兩大聚落命名的郡大溪、巒大溪便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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