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木是alamu

小時候學歌很快，看21世紀新人歌唱大賽方順吉唱〈踩在夕陽裡〉，開頭氣息飽足的呼喚——是你在是你在等著我，還是我還是我等著你——愛人的心提前黏在我的舌頭，下次陪大人出場唱卡拉 OK，已經可以成為招牌歌。唱歌是認感情識文字，早熟也沒什麼不好。

研究所時期，碩班必修課之一是臺灣語言概論，楊秀芳老師上課細心細密，我因為生活浮亂，學得一塌糊塗。學期課程來到了南島語言概述，老師知道我是卑南族人，提議：「之後想請翊航跟大家分享一首卑南族語的歌，也跟大家簡單說明看看卑南族語的特徵⋯⋯」我卑南語能力雖是零，但唱歌不難，族語部分跟爸爸求救就好。趁著一次父親北上，在新竹姑姑家碰面，我列印出〈美麗的稻穗〉歌詞，一同在姑姑家書房惡補。salaw 是非常，bulay 是美麗，garem 是現在，第一句是非常美麗我們的稻田現在。在不通不曉的狀況下，雖有歌詞，我卻幾近空耳。拔撒荖卜賴，納尼雅，嘎剌魯馬漾，哈勒恩。且不論我找到的南王卑南語歌詞，與父親使用的建和卑南語也有差異：美麗是 vulay，harem 才是現在。後來楊老師沒有再提起卑南語歌曲的事，我也當成逃過一劫，活在晚而不熟的浮亂裡。

另一首始終熱愛卻學不全的卑南語歌曲是〈阿蘭木〉。這首歌是張惠妹的妹妹 Saya 與表妹Raya 組成的雙人團體阿妹妹，第一張專輯中的族語歌。這是一首描繪聚會歡慶的歌曲，創作人正是張惠妹的母親張王玉妹。YouTube 上還能看到張惠妹剛出道，與 Saya、Raya、其他姊妹在張菲「龍兄虎弟之音樂教室」的演出片段。阿妹妹專輯附有歌詞，魔鏡歌詞網上也有，歌詞權以音節方式表現：Ah La Mu E La Li Hey La Yang／Sen Sen Sen Ku Ah Yu Na Lu Kang Li／Sen Sen Sen Ku Ah Yu Ja Na Lu Sin Sin／Da Bu Ga Sa Ya Na Der Da Li La Ne Rang。也附上意譯：來來來／我的朋友們／鈴鈴鈴／雙手用力搖撼／雙腳用力跺步／把你我的信念與思想／融合在一起。這首輕快，富有力量精神的歌曲，傳唱於各式活動、學生社團中。歌曲的實詞段落，以虛詞 hohaiyan 的吟喚切分成四段，旋律與歌詞層遞相牽。但我早已過了用肌肉記憶音樂的童年，空耳注定學不來、斷了線。

某夜偶然回味〈阿蘭木〉，邊問身邊的 Saki：我們學了一年多族語，你要不要也聽聽看這首歌，能認得幾個字？Saki 的確聽得出幾個字，但不無困惑。他敏捷地在族語教學網上，查詢這首歌所使用的西群卑南語，才發現歌詞早被應用為文化篇教材。一顆顆精確的字浮現，像刺繡從背面翻正：alamu ngizangizayan（請妳來，朋友們）/sering、sering、sering kuwayu ziya nannu kameling（讓你的鈴鐺發出聲音來）／sering、sering、sering kuwayu ziya nannu singsing（讓妳的鈴鐺發出聲音來）／ta pukasayaw nanta nirangeran（把我們的心放在一起）。

singsing 與 kameling 都是鈴鐺，都會發出 sering sering 的聲音。但前者是女子配飾，後者是男子配飾，歌詞呼喚眾人，請戴花女子與穿敞褲的男子加入隊伍，交錯牽手，合而為一。我在書桌前練了幾次，唱給 Saki 當作驗收，他說：「你怎麼歌詞記得這麼快？」意義是新長出的小肌肉，可以掐起細線穿過珠孔，將分離的土水捏成杯盤。我神氣地一唱再唱，好像還在為大人表演那首〈踩在夕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