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與障的凝視 《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

白虹影海人生
《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
白虹、陳亭聿,一人出版
NTD $360 平裝 / 288 頁

翻閱《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此書到第三遍,才赫然想到,出現在封底與以及版權頁前,搭配前輩影人白虹青春正盛巧笑倩兮照片的摘引那句話,「這畢竟不是電影,不是導演喊卡了就能下戲。」我完全弄錯重點了。

原以為關鍵在後半句,主要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樣的事,此書且將戲與人生的對照、互涉,處理得十分靈活且飽含餘韻;但此刻我突然意識到,「這畢竟不是電影」,而此書以文字鋪敘,其實更加饒富深意。

彷彿加了濾鏡,除了在穿插書中的五則〈側記〉現身說法外,2018 年當下的白虹在漫長故事線完全隱身,由作者接手代言。讀者看到的,是王寶蓮這女孩(這名字怎不讓人聯想美內鈴惠漫畫《千面女郎》在大盜版時期台灣的女主角譚寶蓮!)如何成為「白虹」,這位 1960 年代被譽為「千面女郎」、「百變妖姬」的國台語雙棲巨星;也是女一白虹逐漸全面接管王寶蓮,從片場跨回生活現場的戲劇人生的過程。

首先是電影般獨白細說從頭,「我叫王寶蓮,生於國慶日……」這本書無疑可定調為一個女孩,或者少女心始終不滅的成長故事;是一個女人,母親,這些天生、天職的角色,如何接觸、適應演員生活,逐漸變成明星的歷程——卻不是帶著年華與光環皆逝的傷感,一個洗盡鉛華、早已轉換跑道的前明星的遙想當年傳奇。因此這書讀來還有幾分愉悅歡快的小確幸氣氛,也彷彿接通白虹躬逢其盛參與的台語片最好的時光,演員與觀眾們皆單純也強韌迎向時代激流。

在這本書裡,更不存在惡人壞人——這或恰恰證明她的世界與幸運星途備受呵護,或者都忘記了看淡了?一笑泯恩仇;在白虹自身的強悍意志力(或她總自嘲的「憨膽」)之前,沒什麼能為難她。另方面,我們雖能讀到些白虹對於曾扮演角色的想法,但她對於角色做了哪些功課(除了像個小女生興高采烈為戲置裝或者情緒練習),還是所知有限(譬如《天字第一號》諸多變裝角色,她如何區隔其間不同)。對於「成為明星」這事,不免略簡化為可能連口述者自己都難明所以的「際遇」加「努力」加「適應」——反而是在她人生中,那些角色回頭來幫助她、影響她的描述,卻更加生動細緻。

因此本書始終並未(打算)脫離白虹個人觀點,去全面分析台語片沒落的原因、環境走勢、社會因素等;只是如實記錄當事人的被動接受,並不更突顯後見之明。因而此書亦頗富親切感地彷如塑造一個層次豐富、一身獨特經歷的台灣母親的鮮活面貌;這位母親自 1960 年代初事業巔峰時期再曲折跨過二十年港、台社會與娛樂圈演化,除了少女時代的「憨膽」,她的獨立率性與好運氣總成正比,嗜吃,好品味,渴望愛但又不輕易在愛前面低頭。

是不是感覺熟悉?對於不識昔日白虹的讀者,這是本筆調溫緻,沒有太劇烈情節起伏卻感性滿溢於敘述細節,背景與人事若遠似近的「往事追憶錄」;而對曾親身見證那時代的觀眾來說,除了召喚出上一世紀 1950、60 年代曾盛極一時的台語片台上台下風景、影視產業興衰外,他們可能會因此認識一個與印象中相當不一樣的白虹:不那麼女明星姿態,更內省且富洞察力,理性,誠實——那或也是作者與口述者如特務對特務般貼身訪談攻防落幕後,攜手面對讀者的默契結論:一個更理想的,同時也應然是更真實(或以此為務)的白虹。

或可這麼說,對讀者來說,閱讀以第一人稱寫就的此書,或許不只直接回到或進入白虹的人生與回憶世界,毋寧更像是進入她(藉由作者陳亭聿字斟句酌地落筆)看著以自己為主角的人生大戲,對此思索的過程。而這思索過程,同樣也是作者的——作為口述者與讀者間的中介,她與白虹的輝煌歲月其實毫無重疊,要如何尋找合適的語言、角度、腔調來代言?以及基本的:怎樣引導口述者,言之有物,且可順利覆驗作者文字所表述的?且不能不邊寫邊躊躇:要還她一個尋常人生?或者那些人生中不尋常段落是否都該舉重若輕?

這也該是本書珍貴啟示之一:在說之前要先學會聽,調對頻率,才能接收到來自回憶與時代的音紋;像從頭學習一種語言——或許這也是為何本書有種近似虛構作品的況味。

一路探索語氣和語氣裡夾藏的心思,繞過沿途她因自我曲解或渴望被愛,有意無意設下的重重路障,鑽埋到她真實的焦慮、痛處、愛恨和可能的真相裡去。(〈側記 B‧回娘家〉)

得慢慢地從頭開始聽,安步當車,「人生不是電影,不能快轉。」這種細細咀嚼的講究,竟頗似一種已逝的時代韻致,每個句子都宛如複數訊息的畫面那樣仔細打磨——這可能是文字能做得比影像好也較從容的事之一,並以此賦予白虹的私歷史一種貼近公眾歷史的客觀質感;或也須如此,才得以妥適地將白虹與公眾記憶重疊的部分,收摺至她的主觀私記憶中。

這種在文字上的講究,藏著份真心:作者為口述者設想,口述者為作者操心,「你確定要寫我的故事嗎?」這真心又何其複雜,不易調伏,甚至時時混入了想逃離、放棄的情緒,保持距離的彆扭理智。這講究,或也是兩人至少兩種意志(作者擇要紀實的意志,口述者漫漶傾訴或掩藏的意志)以近一年時光持續角力的結果,又像是互相附身爭奪肉身主權,亦付出情感代價的過程——十分難得地被留在各篇側寫中,隱隱透出白虹波光灩瀲的影海人生內面,還有著難以歸類、詮解的人生暗潮,且是進行式。訪者與受訪者,彼此是對方的鏡,顯影彼此;也是障,總有繞路時刻。

美國作家威廉‧金瑟(William Zinsser)成書於 1976 年的知名作品《非虛構寫作指南》談及〈寫人:訪談〉一章下了這樣的結語,或正可印證此書作者的撰寫態度:「當你讓某人開口說話,在處理他們所說的話時,必須像處理一件無價之寶般謹慎小心。」

必須謹慎以對,或正因為那些戲般人生,也曾是白虹的鏡與障;如今則是陳亭聿的——那箇中心情,無數個把明朗渡予作品後的幽暗獨處,或足以展開另一個未及說的故事線頭,「我習慣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停地把自己拋擲回燭影搖紅的說書現場。」終將祕密般地只為書寫者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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