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機後十年:我們從雷曼兄弟事件中學到教訓了嗎?

《衛報》專欄作家細數了這十年來的變化,以及有待改變的部分

雅尼斯‧瓦魯法克斯:風險並未消失,只是移出視線
(Yanis Varoufakis,希臘前財政部長)

在歷經十年的垂死後,資本主義又回到了老路。

2007 年以來,對少部分國家的紓困和對多數國家的緊縮政策,使得全球債務增長了 40 %。是的,英國和歐洲的銀行已經採取了緊縮政策(美國當局要求巴克萊和德意志等銀行,收緊美元業務)及更嚴格的國家規範,對支出加以限制。

然而,這導致金融仲介從銀行轉向資本市場。在提高部分銀行安全性的同時,風險卻轉移到了影子銀行(註 1)

系統上,該系統金流已從 2010 年的 28 兆美元增長到今年的 45 兆美元,再加上西方國家和新興市場的借款,過去十年裡已達 3.7 兆美元,導致了目前我們看到在土耳其和阿根廷所發生的狀況。簡而言之,風險並沒有減少,只是移出視線,並分散各地。此外,2008 年拯救了資本主義的美國和中國,就這劍拔弩張的現況而言,也不可能故技重施。

該怎麼辦呢?首先,我們需要全球綠色投資計畫,妥善運用全球過剩的閒置儲蓄。公共投資銀行可以利用多邊夥伴關係合作發行債券,它們各自的中央銀行將在次級市場中支持這些債券。如此一來,全球儲蓄就能為主要投資標的注入能量,包括就業、區域發展、衛生教育和綠色科技等人們真正所需的項目。

第二,貿易協定必須讓貧窮國家的政府為工人提供至少足以維生的薪資。第三,我們需要達成新的《布列敦森林協定》以平衡貿易,使貿易和資本流動重新結合,讓金融精靈回到瓶子裡,並建立國際財富基金,幫助全球貧困和邊緣社群。

安‧佩蒂福:凱因斯學說能防止危機再度上演
(Ann Pettifor,總體經濟學政策研究院主席、新經濟學基金會成員)

人們並沒有習取教訓。這場危機只是讓既有的全球金融秩序更加穩度。如今,多虧政府擔保和中央銀行的慷慨解囊,銀行家的生意比以往還要好。在傳統銀行體系的邊緣東補一塊、西修一點;監管機構也要求銀行持有更多的資本來抵禦風險,但幾乎沒有任何抑制風險,或者約束新興擴張的影子銀行體系的措施。

現在,在全球最強大的幾個政府和中央銀行的支持下,全球化的私人金融機構規模大到倒不了,它們的老闆也位高權重到不會入獄。

所以,不,現在的世界並不安全。

安全的世界,需要民主政府擔起管理當下全球化金融體系的責任,而不是把管理責任丟給全球資本市場中無形、自律和自利的參與者。最重要的是,必須有人管理跨境資本流動、匯率、信用創造(註 2)以及適用於各種貸款的利率。

只有當民主選出的監管者管理跨境金流,我們才能對超出民主範圍經營的跨國公司徵稅;只有當各國央行管理匯率,各國政府才能免於波動性和經貿失衡的困擾;只有當信用創造手段受到控管,並用於生產活動而非投機時,無法償還的預期債務水平才不會再膨脹;只有當央行管理好各種貸款的利率,潛在企業家才能正確評估是否負擔得起生產性長期投資借貸。

經濟大蕭條後,凱因斯告訴了我們這些教訓。為了防止危機再度發生,我們必須謹記凱因斯的貨幣理論和政策。

馬克利特伍德:監管機構還在打上一場仗,而非為下一場戰役做準備
(Mark Littlewood,經濟事務研究所所長)

政治家和監管者似乎從這次危機中吸取了兩個教訓:第一,不受控的金融服務市場是問題所在;第二,我們應該盡量讓銀行免於人為風險。這似乎讓他們擁抱一種世界觀,相信我們應該努力保持僵化的現行體制,而不是一個充滿活力和競爭的金融服務部門。

首先,認為金融服務部門在 2008 年之前宛如西部荒野般不受管制的想法相當荒謬。即使在柴契爾任期,金融監管也不斷地加強,變得愈來愈複雜。自金融危機以來,情况更是變本加厲,據估計,G20 集團新增了 5 萬項法規,光是歐盟的《歐盟金融工具市場規則 II》就新增了 150 萬個段落。就算大型公司和監管者能讀懂每一條新條法規,這些長篇累牘的條目仍然相當可笑。

但要面對的問題卻比監管規模來的龐大。監管機構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處理銀行更高的資本要求上,卻沒有考慮如何保護整個金融服務部門免受個別銀行倒閉的影響。

企業終有關門之日。這是資本主義的本質,少了它,市場體系就無法運作。為了建立一個「安全」的銀行系統,監管機構如同戰場上的將領,正在集中精力重新整頓上一場戰役,而不是為下一場戰爭做準備。總有一天,會有另一家銀行倒閉。政策制定者需要建立一個監管環境,讓那些不可避免的銀行倒閉事件發生時,可以安全地關門大吉,而不是成天擔心該如何讓銀行能更安全地營運。銀行的股東和員工應該承擔後果。單一銀行破產永不應該成為系統性風險。

大衛‧布藍奇法藍沃:央行信譽受創
(David Blanchflower,2006 年 6 月至 2009 年 5 月任英格蘭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外部成員)

十年前,雷曼兄弟倒了,從此一切開始走下坡路。但該事件只是症狀,而非病灶。當我在英格蘭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任職時,我從 2007 年 10 月開始投票贊成降息,當時銀行利率為 5.75%,金融崩盤的跡象無處不在。鑑於先前貝爾斯登銀行、美國國家金融服務公司和北岩銀行的崩潰,雷曼兄弟的破產並不令人意外。在那之前,依賴躉售貨幣市場求現的銀行問題已經存在了好一段時間。

雷曼兄弟公司破產
2010 年 9 月英國倫敦,雷曼兄弟破產兩週年之際舉辦拍賣會,拍賣行員工拿著雷曼兄弟公司的招牌,估計售價 3,000 英鎊。2008 年 9 月雷曼兄弟公司宣布破產,負債逾 6,000 億美元,是全球金融危機失控的指標性事件。(Getty Images)

現在我們知道,美國自 2007 年 12 月以來一直處於衰退狀態,而英國和大多數歐洲國家則是自 2008 年春天以降。當各國央行還在關注因油價飆升造成的通貨膨脹時,金融危機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結果證明那是一次重大失誤。我們不知道經濟預測者是否能察覺下一次經濟衰退。從 2008 年開始,各國央行就一直預言薪資和生產率會回升,但至今從未應驗。人們嘲笑他們相信經濟可以回到衰退前,讓他們的可信度大受打擊。

2008 年春季,美國的消費者和商業信心就已經崩盤了,並確實反映在實際消費和零售業。包括房價和地產開工及建造許可等活動都大幅下降。幾個月後,英國也出現了同樣的情况。

2008 年,人們預期薪資即將暴漲,但事情並沒有發生。馬克‧卡尼(Mark Carney)和現任國會議員不斷告訴我們,薪水暴漲正在向我們襲來——但實際工資在過去兩年來都沒有上漲。舊事一再重演。英國目前的實際工資比2008 年 9 月還低了 6%。

銀行狀況有所改善,但政策制定者沒有足夠的武器來應對下一次危機。負利率和大量的量化寬鬆政策即將出台。考慮到政治因素,財政政策可能不會伸出援手。從脫歐和貿易戰看來,經濟增長的下行風險似乎很大。

簡而言之,這十年來沒有學到多少東西。喔!我的老天。

奧利‧雷恩:債務使全球經濟無法承受未來衝擊
(Olli Rehan,2009 年至 2014 年任歐洲經濟與貨幣事務及歐元委員)

全球金融危機催生了近來危險的民粹和保護主義趨勢。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從危機中找出真正的教訓,並採取相應行動。目前這項任務距離完成還很遙遠。

從我在歐元區擔任金融消防隊的經驗來看,最重要的教訓就是,金融穩定對於總體經濟有多麼重要,包括經濟增長和就業狀況。人們在危機前沒有注意到這件事。結果,我們歐洲人付出了雙倍的慘痛代價——一大票人已經忍受了多年失業。銀行和政府之間的雙向「厄運循環」(Doom Loop)加劇了此番困境。

為了解決問題,銀行聯盟於 2012 年啟動。自啟動以來,聯盟藉由在歐元區建立銀行監管和決議機構,取得了重大進展。如今,歐元區銀行的資本緩衝從危機前的 8% 增至 16%,使它們更具彈性。成員國的公共財政也大幅改善。

在歐元區,當務之急是促成共同存款保險,讓銀行聯盟更趨完善,加强歐洲穩定機制。同時,美國和英國應該保護他們的監管成果。去放棄取得的進展回到危機前的歲月並非明智之舉。

有很多關於「正常化」的討論,尤其是在貨幣政策方面。但是這個詞本身具有誤導性,因為它似乎暗示著要回到過去的某種狀態。相較之下,我寧願談談走向新的平衡之路,它應該比舊的更永續、更公平,恢復力更強。

在這條路中,全球主要焦慮的其中一項,是經濟成長明顯依賴於債務的累積。債務積累使全球經濟及其所有部分,愈來愈容易受到未來的衝擊。這顯示,世界經濟的再平衡還遠未完成,而平衡是永續成長及良好就業環境的必要條件,也是經濟政策的最終目標。

妮琪‧摩根:有害的銀行業文化必須改革
(Nicky Morgan,拉夫堡保守黨議員和下議院財政委員會主席)

自十年前的金融危機以來,銀行業的資本化狀況顯著提升,而大型銀行在融資方面彼此依賴的程度也大大降低。然而就許多方面來說,這個產業仍然高度集中,和當年威脅全球經濟的景況高度類似。

財政委員會的作用之一,就是掀開金融服務業的底細,尋找其中的任何缺失。委員會在 2009 年時做出結論,紅利文化是銀行危機的部分原因。那次危機明顯揭露了這個產業的死角,削弱了銀行的公信力。

危機後的改變方向是對的,例如以薪資和獎勵為目標的變革。此外,高級經理人和認證制度也是,應該要確保那些行為不端的人會承擔責任。

最終決定權在大眾手上,由他們來判斷這個產業和政策制定者是否已充分反省,足以讓他們對金融服務信任如昔。然而,對於那些導致崩潰的魯莽之舉,眾人的記憶並不會在一夜之間消失。

獎金的減少可以量化,但對文化和其他方面的改變則難以衡量。根據一份金融業女性就業狀況的報告顯示,大男人文化在金融界仍然相當普遍,對有志投身這個產業的女性造成阻礙。

多元組成的優點包括更好的財務表現,並減少群體思維。許多人認為群體思維正是造成十年前金融危機的病灶之一。

政策制定者忙了十年,現在這個產業必須證明自己已做出改變。直到民眾確信該產業的文化缺陷已修正為止,社會對銀行的信任將持續低迷。

米卡‧懷特:這場崩潰是一場社會危機,且與經濟危機不同,它從未停止
(Micah White,占領華爾街運動共同發起人,《抗議的終結:革命新手冊》作者)

在「世界是否從雷曼兄弟倒閉中吸取教訓」這個命題中,隱含著一種假設,認為 2008 年的經濟危機是對集體不當行為的懲罰。其中潛在邏輯認為,危機是可以避免的,而且應該避免。2008 年的金融危機被視為報應,是我們社會行為失當的證據,也是呼籲我們做出改變的全球響鐘。

然而十年後,當我們試圖指認什麼是不當行為來作為改過自新的依據時,似乎沒有什麼明確的共識。又或者,提出的答案讓人完全無法接受。

要解決這種危險的無知,並非質疑經濟學家、政策制定者或企業執行長那麼簡單,如果是就好辦了。我尊重他們的專業知識,也無意反制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菁英。在我看來,雖然雷曼兄弟的倒閉表面上是經濟危機的一部分,但我相信真正的原因並不在此。

除了經濟危機之外,2008 年的崩盤是一場社會危機。這充分揭示了我們社會極度不道德的金融秩序、監管者的極其無能,以及民主國家災難性地紙醉金迷。2008 年爆發的主因不是經濟問題,而是人民對政治秩序的信念。如今經濟已有所好轉,但信念尚未恢復。

不同於經濟危機,這場社會危機從未停歇。我們今天在全球政治舞臺上所經歷的一切,從以占領華爾街為起點的社會運動,到族群民族主義的叫囂,都是 2008 年社會危機尚未平歇的症狀。

我們顯然需要一場改變全球治理的革命,左右派雙方也對此愈來愈有共識。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認為:是的,這個世界已經從 2008 年中學到了最重要的教訓。


註 1:指提供和傳統商業銀行類似的金融服務的非銀行中介機構。投資銀行和商業銀行的業務要受到中央銀行等機構的監管。但他們如果把一些業務以影子銀行的方式操作,做成表外業務,這些資產在銀行的損益表上是看不到的,就可以逃脫監管,迷惑投資人。

註 2:指商業銀行通過吸收活期存款、發放貸款,從而增加銀行的資金來源、擴大社會貨幣供應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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