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發生地

池上火車站出來,正對著一條樸素的中正路,視線所及不遠之處,躺著一片綠色的田野。往前走幾步會接上中山路,小小一塊街區裡,開著各種池上飯包與協力車出租店,展示了這座小鎮最有產值的二種觀光行業。

池上人口不過八千多,中正路與中山路——這兩條每座台灣城鎮都會被命名的「主街」上,散落著維繫鎮民生活的商家,每家都有特殊的使命和任務:瓦斯行、五金店、賣雞蛋的、藥局、理容院,池上幾乎一個種類就這麼一家。

飯包店除外,那是做外來客生意的,火車站前開了一堆。我嚐過三家,奇怪的是都不如台北的「池上便當」好吃。

這是我第三次來池上,卻是第一次有空閒在鎮裡晃遊。三次都是為了同一條高山縱走路線,山友慣稱的「南二段」(中央山脈南側一條舒緩的稜脊),南二段的起點在向陽森林遊樂區,從池上包接駁車過去,途經迂迴的南橫公路約莫一個半鐘頭車程。

南橫的岩基鬆動不穩,邊坡好發落石,養護工人常得開著小山貓把崩落的土石清開,加上各種管制路段,車程往往比預計的還要久。

登山,光是抵達登山口都需要神明護佑。我們從台北搭來的普悠瑪號,今天中午經過十天前剛發生嚴重意外的太魯閣號出軌地點,隧道仍未搶通,列車在靠海的另一條軌道上單向行駛。我問同行的詹哥,掠過隧道時他心裡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說當時應該是睡著了。

三次來池上都是和他一起,前兩回和其他朋友組隊而來,這次我倆互相為伴。我們第一次南二段縱走因雨撤退,第二次選擇逆行,因天候欠佳少去了沿途一座擁有美麗名字的山——雲峰。這回的「補考」之旅也是詹哥的「聽牌」之旅,雲峰將是他第九十九座百岳!而我順道要去途中的嘉明湖山屋還願。

民宿派車到車站門口接我們,開車的是老闆娘的兒子,一個苦幹實幹的地方青年,皮膚呈深咖啡色,像健康的樹幹。他沿鐵軌開過一條捷徑,車身很快被綠意包圍,明早才要動身去登山,到民宿 check-in 後全是自由活動的時間。

詹哥從旅行袋掏出一台筆電,他要在房內趕稿,是一篇寫給《安娜普納南壁》的導讀,那是雄偉神聖的世界第十高峰;老闆娘的兒子在客廳烘著咖啡豆,再分裝成掛耳包賣給入住的山友。無所事事的下午,我自忖該如何面對這樣的無事。

跨上民宿的單車,騎入綠油油的稻田和筆直的田間道路,飽含水氣的谷風吹過我的頸間。眼前是一片綠色海洋般的平原,隨風搖曳的稻穗挨著彼此拍打出波浪,觀光客的協力車像海面上的浮游生物,四處漂呀漂的。這裡也有珊瑚,是一叢以金城武為名的樹,黃昏前我騎到樹邊,想著要經由哪一條河道游回鎮上。

池上,這座水族箱就快暗下了,魚在夜裡睡覺時不閉眼睛。

隔天清晨我們到早市用過燒餅和豆漿,晨光裡被接駁車載往向陽,深山的公路沿著新武呂溪曲折前伸,探過下馬、鹿霧、利稻等小村,在乘客快要暈車前駛達管理處門口。管理員認養的狗在地上伸著懶腰,幾年前我倆看過的眼鏡蛇還躲在涵洞裡睡覺。

今明兩天都不用趕路,今天徐徐走到嘉明湖山屋,明天推進至拉庫音溪底山屋,在清麗如人間仙境的拉庫音溪畔養精蓄銳,後天大半夜時出發,單日往返雲峰。詹哥背了一顆 35 升的背包,穿著健走鞋跟在我身後,他說近年自己體能下滑,穿健走鞋比登山靴省力;帶小背包是因為快背不動了,請我多擔待些,多背點公裝公糧。

我們在向陽山屋停下來用午餐,吃清早買的新鮮飯糰。山屋外能聽見溪水的聲音,溫度隨著海拔降低了,我回想這些年跟他一起爬山的種種,他盼望年底滿60歲之前可以完登百岳。我想著詹哥那一百座山裡,有多少座也有我的影蹤?

低頭鑽出密林,路徑接上向陽山腰的稜線,石頭在晴天下輝閃,像銀色的隕石。我們的朋友元植已經在嘉明湖山屋等待了,他從 K2 峰歸來後,有空就回嘉明湖山屋當管理員。此行我和詹哥特地安排在他當班的日子來訪,因為 K2 Project 募資案當年就在管理員室誕生。那次南二段逆走我們到管理員室喝茶,當班的元植雄心壯志地說,要和學長阿果去攀登世界第二高峰 K2!詹哥聽了拍胸脯允諾,要幫兩人籌募資金。

向陽山北峰的稜線。(陳德政提供)

當夜我坐在管理員的床頭喝著熱茶,K2 遠在巴基斯坦的喀喇崑崙山域,象徵著所有我未曾有過的經驗。除非是世間最大膽的編劇,那座懾人的山,萬萬不該闖入我的生命情節裡。

2019 年夏天,不只元植和阿果從 K2 峰歸來,我陪他倆一起走出海關。在詹哥的邀請下,我成為隨隊報導者,回國後把那趟遠征寫成一本書,記述了攻頂失敗的故事。那本書,就放在我隨身側袋裡,晚餐後我和詹哥重新走進那間管理員室,我借了枝筆,在書名頁寫下:「K2 之路,從這裡開始。」

多年後舊地重遊,眾人的心境都不同了,略有更動的室內格局,擺放著高山工作者生活的必需:暖爐、無線電、收音機、炊具、醫藥箱,和不同濃度的酒精。元植把那本書塞入床鋪上頭可能是全台灣海拔最高的書架,書不會跟我下山了,一種有始有終的感覺。

昨晚睡覺我彷彿也沒閉上眼睛,山屋所在的 3,400 公尺對我並不算太高,夜談到一半頭卻忽然一緊,像有隻鉗子夾住了太陽穴。上次遭遇這樣的症狀,是在海拔 5,000 公尺的 K2 基地營。為何偏偏重現在今夜?發生在這個還願的現場?

陳德政提供

我靠在床頭吃力地撐開眼皮,看著桌前專注燒水的元植,這名我上次進入這個房間跟我還毫無淵源的青年,如今是陪我走過人生一段最難忘旅程的摯友。也許遠方的大山感應到這個場合對我們的意義,它隔空施法,喚起我身體曾經感受過的不舒服,它只會用這麼霸道的方式打招呼。

詹哥跟我花了 12 小時來回那座雲裡的山,比地圖建議的時數還要短,體能或許不如以往,但他的底子還在。攻頂回來我全身脫光跳進拉庫音溪洗了頓澡,第一次和自然袒裎相見。下山後,老闆娘另一個兒子開車接我們回池上,行經下馬部落時元植傳來捷報:就在剛剛,阿果攻頂了安娜普納峰,又是一次台灣首登!

我一陣激動,叫出前天在嘉明湖畔拍的照片,湖心的範圍因乾旱縮小了。天使的淚珠——人們如此稱呼那座湛藍的高山湖泊,我記得自己切下草原,腳面踩著濕軟沙地的觸感,當時我在湖邊繞了一圈,心裡想的是,天使最近比較不傷悲。

天使的淚珠,因乾旱而縮小。(陳德政提供)

Previous ArticleNext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