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愛所要說的——《哲學家傅柯的公寓》

《哲學家傅柯的公寓》
馬修‧藍東
商周出版,NTD $380,平裝 / 320 頁

一本書的誕生往往來自另一本書。就像慾望,即使是書寫的,也會如同看著他人大快朵頤時跟著垂涎,慾望本身的延燒,慾望的仿效性,在匱乏中突然滋長。讀起這本書的矛盾也在於此,一方面像是空白許久而突然爆破開來如同暴漲氾濫的河水,甚至瞬間席捲的海嘯;另一方面,又像是一本已經寫了許久,甚至寫好許久的手稿,在某個適當的時候,以恰到好處的溫度交到我們手上的一本。即使是新的,卻似曾相識(déjà-vu)的書。

讀者自然無法忽視這個意識:這不是普通的報導或傳記式作品,因為作者(或說是「敘事者-我」的機制,保留虛構的可能思考空間)本身的身分並不平凡,他是法國子夜出版社(Minuit)創辦人傑洛‧藍東(Jérôme Lindon)之子馬修‧藍東(Mathieu Lindon)。對 20 世紀法國文學略有涉獵者,很難忽略兩間重要的出版社,其一是擁有最多諾貝爾文學獎與龔固爾獎得主作家的伽利瑪(Gallimard)出版社,另一個就是孕育了新小說的子夜出版社。所以我們不必恥於承認偷窺慾甚至八卦慾,畢竟作者在敘事時已經建立起一種經過長時間的洗禮後的透明風格。我們閱讀,像是重新梳整對於名人的表裡兩面的好奇,甚至像是與這種不太方便承認的慾望(譬如比起艱難讀起《性史》,讀讀傅柯的八卦感覺更有意思)靜心溝通,感受某種純淨的情感。這本書帶出的不僅是傅柯的「晚年風格」,他的神祕公寓、他的私人生活,也補充了另一本「傅柯小說」、艾維·吉伯(Hervé Guibert)《給那沒有救我的朋友》的另一面向(見證其中的虛構面與現實面,以及這個艾維這作者本身的生死愛慾)。起初也許是這樣的,被前景的吸引,看著敘事者如何認識傅柯、進入那棟公寓,然後目光被作者本身的身世吸引,看見他的父親,與他父親所一手培育的出版帝國。不免會有點慚愧,可能要直到認真看待文字所述後,才知道敘事者不光是傅柯身邊的某某人,不光是父親庇蔭下站在一個十足有利的立足點、享有極好的社會資本的年輕人,且是他確實是一位本身會散發光芒的作家。他必然早已考量過這點,畢竟生長過程當中,身邊圍繞著許多對他好奇、想透過他多探聽八卦者、想透過他認識名人者。況且他自小在法國 20 世紀最重要的出版社中耳濡目染,不會不清楚這樣的主題會吸引多少目光與話題,然後他選擇講了、寫出一本書,獻給值得的人,傅柯,與傅柯教會他的事。

「我看到這雙看過皇帝的眼!」羅蘭‧巴特在《明室》的開頭這麼寫著那引起一連串關於攝影論述的照片。作者則是從美國女作家維拉‧凱瑟(Willa Carther)的書裡看到一段奇遇:維拉與她的友人(作者在這裡猜測了友人的性別,同時暗指了自身的同性戀傾向的敏感性)在法國小城旅遊時的邂逅。她們在飯店偶然與一位老太太聊起天來,然後聽到她不經意地提起她認識屠格涅夫。這個「不經意」本身是讓敘事者最為錯愕的。一種奇妙的心理,你無法想像的場景竟是他人的日常,因此更加驚訝。然後接著發現那位太太不但不是一般人,她是福婁拜的外甥,她的舅舅福婁拜甚至寫過《給外甥女卡洛的信箋》給她。在那瞬間,「維拉大為震驚,⋯⋯彷彿整個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學史,突然變得如此靠近。」也在這樣的「親臨」中,她看到文學史上不同的一面,對於福婁拜與他姪女的關係,有更善意的理解。

本書的作者選擇以這開頭,其書寫策略是召喚起某種共感。他共感於寫下這個見聞的維拉,也共感於「活化石」福婁拜的外甥女卡洛。作者的父親是貝克特(S. Beckett)、霍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克勞德‧西蒙(C. Simon)、莒哈絲(M. Duras)、布赫迪厄(P. Bourdieu)、德勒茲(G. Deleuze)等人的編輯,尤以與貝克特、霍格里耶為摯友。這些名字對於作者年幼時的平凡(他多常聽父親提到,而這些偉大作家多常進出他家),更突顯這串名單的夢幻。甚至可能在這極端中感到眩暈,於我們多麼的不可能對比上他如此信手捻來關於他們的軼事。然而,卻是在一位他自己唯一親身熟交但他父親不熟稔的大人物傅柯身上,關於他的回憶中,找到了開口的契機。他認識傅柯人生最後六年,並改變他的一生,而這種餽贈造成的感謝,「難以承受到必須逼著自己寫出一本書,才足堪表達熱忱」。在此,其實也是本書的一開頭,最關鍵亦不該錯過的部分,情感上面的類比。傅柯給予他的,恰好修補了(即使可能為時已晚)他最難以面對(他說:「難以承受」)的關係與情感:父與子。

「必須要等其他人向兒子在其他地方展現過後,兒子才知道就是這份愛,造就了現在的自己。」

於是,如同這本書的原文書名所昭示:ce qu’aimer veut dire,這是愛所想講的,這是一本關於愛的書。並且,所談的愛(aimer)是動詞而非名詞(amour)。是實踐,是變動,也是追尋。不是外在的客體,是主體認識自身的課題。首章過後,作者講述了一個儘管遙遠,卻彷彿歷歷在目的徬徨少年時。不是純情未經世事,而是混著許多的幻想與暴力,恥於自己的慾望,然後才認識自己的慾望形狀。也是因為這慾望,一位同性戀,與父親原先就難以跨越的鴻溝更加明顯。這青年鑽進了另一個世界,樂園,誘人且墮落的。

然後,遇見了傅柯。

他與傅柯不是戀人,也沒有做愛過,即使剛認識沒多久時,後者曾提問可否吻他(但他拒絕了),但兩人維持著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的關係。傅柯用一種幽微卻寬容的方式接受這個家庭中受傷的孩子。作者雖然已是成人,卻在父親的陰影下失去了最重要的,關於愛與表達愛的能力。那麼,傅柯教了他嗎?傅柯教了他什麼?這裡我們看到,即便過了那麼多年,有件事情仍然可以確定:真正的知識型態,總是早已跳脫一個客體可以轉移的知識(譬如格言、理論),而是迂迴地指向知識的可能主體。換句話說,這「教誨」,困難處在於是無法言明的,不是一個外在的可以展現出的「我學到了什麼」,而是一種能力。這能力甚至不是我們所謂技術、技巧,而是比那更深的、安然地在那隱而不現之處,尚待完成的潛能。以至於作者這般坦然:「米歇爾(傅柯)給了我潛移默化的教育,我甚至不知道到底從他那裡學到了些什麼。但我想應該是:『保持快樂,好好活著,以及,懂得感謝。』」

所以,傅柯的公寓,神祕如此,在作者的這本書裡,其實展示的是一種寬大。你可以看到,在敘事者談論到如何進入這個空間,以及意外地在一種無需抵押的信任之中敘事者成為傅柯不在巴黎時,可以盡情使用此公寓的「居民」。如果要繞過作者本身的話語來談,讀完關於這間公寓以及公寓裡的事,你會覺得那就是一個不刻意(這點非常重要)、沒有宣言的包容之地。像是個樂園,讓所有的傷口,可以在裡自然呼吸。於是,在那個地方,即便以世俗眼光是放蕩的,仍然是可愛的。一種關於愛的教育在裡面。如果敘事者一直處在愛的失語狀態,那過大的父親身影(整天與最偉大的作家相處的大編輯、如何以自己的話語溝通?)或是自己無法言明的愛欲形狀,傅柯貼心留給他的空間,倒不是教他去說、如何去說,或說什麼。傅柯以他的身影,不需言語告訴你:其實愛,未必要急著以話語形式指明。因為言語並非愛的條件;相反地,愛的形式,愛的可能性與不可能性,愛給予我們能思考的與不可能思考的,才是我們言語的條件。不是說愛,是讓愛去說,回應的正是我們的原來書名,愛想說的。

然後,好不容易,在一個年輕人如暴風中的慘綠青春,終於找到止境,可以擁抱人生,「簡單的幸福成為」可能,如此突然,傅柯過世。

餘下的半本書,似乎也讓我們知道,遇到傅柯與這短短六年,以及那間公寓,使得他的往後人生像是餘生了。愈是往後積累人生,愈是顯得那短暫時光的重要。在勢必與傅柯掛鉤的人生,必須談論、被詢問的過程,也處理了與父親難以處理的關係,在不可能的對話中。

如同作者引用傅柯的話:「對知識的渴求,難道僅僅只為了保證知識內容的取得?而不是某種程度下竭盡全力地, 我們所無法思考只為了使認識的主體迷失?」愛,似乎就是這知識的終極形式了。不是要愛的內容,渴求的是讓自身迷失。因為迷失,足以鬆綁。進而再認識,因為真正的認識,是所謂的重新認識。

一切的迷失似乎在最後,以一本這樣美麗的書饋贈給世界。而那好好迷失又探索的愛的主體,成了我們的作者。他已經展現,他是不折不扣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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