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地球之歌:20 世紀性少數的海上漂流

這位奠定了軌道衛星基礎、又創造了影史經典的科學家暨科幻作家,以三個 S 開頭的字來概括自己的人生:Space(太空) 、Serendip(斯里蘭卡的古地名)、Sea(海洋)。他隱而不談的是另外一個 G 開頭的字,那個讓他漂流上萬里、飽受歧視的身分……


電影《2001 太空漫遊》啟發自科幻小說家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 )的短篇小說集《哨兵》(The Sentinel,暫譯)中的同名短篇,而收錄於此書的另一篇小說〈遙遠地球之歌〉中,太陽即將走向毀滅,一批又一批的地球人用冷凍艙或是冷凍受精卵的形式,向太空的四面八方飛去,寄望在浩瀚宇宙中找到下一個安身立命的新星球。

1960 年代,《2001太空漫遊》導演庫柏力克(左)與克拉克(右)於美國。(Getty Images)

這個故事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克拉克的個人經歷。1954 年一波來自保守勢力的迫害,讓克拉克和無數相同背景的人開始湧向碼頭,頭也不回地搭船離開英國。克拉克漂流了二年,才在印度洋上找到了他後半生安身立命之所。

他降落的那顆新星球,名叫斯里蘭卡。

那些長皮膚病的外星人

後半生再也不曾在家鄉英國久住的克拉克,寫過一篇妙不可言的小說,諷刺前英國殖民地南非的種族歧視問題;這篇名為〈團聚〉(Reunion,暫譯)的小說中假設地球上的人類,其實都是同一批外星殖民者的後代,只是其中某些殖民者染上了地球獨有的傳染病,皮膚出現駭人變異。而疫情爆發時緊急逃回母星的鄉親,多年後終於重返地球,送來解藥要醫治那些遺留在地球上的感染者。小說的最後一句,是他們對地球上所有手足的宣示:「如果你們之中還有誰的皮膚是白的,我們現在有藥可以治好你們了!」

但除了「膚色」這個惱人麻煩之外,另外一個大英帝國急欲「治癒」的帝國病,是「性向」。

惡名昭彰的 1885 年英國刑法修正案中,把原本列罪的肛交行為,大幅擴張到所有公開或非公開的男男性行為。當時不存在所謂「同性戀」的性取向認知,單純只把其行為定義為「令人作噁的猥褻行為」(gross indecency)。也就是說,社會沒有意見的合法行為叫做性交,而差不多的行為但會令社會感到不舒服的話,就是「令人作噁的猥褻行為」。

1895 年愛爾蘭作家王爾德正是以該罪名被捕入獄。被捕前王爾德的友人極力勸他逃離英國,但王爾德的回應是:「太遲了,火車已經離站了。」王爾德被捕的消息傳開來後,據說開往各個口岸的火車以及各班離開英國的船上,滿是焦慮不安的同性戀者,唯恐自己繼續留在英國會落得同樣的下場。

另外一個著名受害者是數學家艾倫‧圖靈(Alan Turing)。事實上他的罪名甚至壓垮了他終結二戰的偉大貢獻,使他的名字在 1970 年代之前幾乎無人知曉。唯一一次出現在大眾視線,就是《2001 太空漫遊》小說裡頭的句子:「艾倫‧圖靈指出,如果有人可以和一台機器展開漫長的對話——不論是用打字機對話或是用麥克風對話——而無法區分對方是機器還是人在應答時,那這台機器就等於是會思考了。HAL 可以輕易地通過這個圖靈測試。」

另外一部科幻經典《銀翼殺手》則把抽象的「圖靈測試」實體化成為從瞳孔反射探查「人性」的機器裝置孚卡測試機(Voight-Kampff Machine)。

圖靈最後被處化學去勢。透過強制注射女性賀爾蒙來「治療」所謂令人(性多數)作噁的行為,和多年後保守派基督教團體在全世界推廣的「性傾向扭轉治療」一樣,都是令人不齒的迫害。電影《模仿遊戲》把稍後圖靈的服毒自殺詮釋為羞愧受辱而死,但他的死其實還有另外一種不同的詮釋角度:他陳屍的床邊刻意擺了一顆蘋果。這顆蘋果很可能是一種文學意味濃厚的抗議姿態。圖靈把自己比做順性而為,吃了禁果之後被逐出伊甸園的夏娃。

和當年王爾德受審引發的恐慌一樣,圖靈之死讓許多英國的 LGBTQ 性少數再次體認到,自己難以見容於這個歧視病群聚感染的伊甸園。在圖靈過世當年選擇遠離英國的克拉克正是其一。

綜觀歷史各個年代,都有同性戀者不約而同離鄉背井、尋找更友善的下一個伊甸園的集體行動。二〇年代他們湧入峇里島,三〇年代他們湧入納粹崛起前的柏林,七〇年代目的地變成洛杉磯,再之後則是曼谷。

克拉克大可像多數英國同性戀者(包含出獄後的王爾德)一樣,奔向不遠處那個更為開放的巴黎。然而克拉克對於海洋的熱愛,像是科幻電影中的牽引光束一樣,不斷將他誘導走向幾萬公里外的印度洋。

目的地:距離天堂四十里的海島

「錫蘭島本身就是一個小宇宙」,克拉克這麼形容集多種文化、景觀和氣候於一身的斯里蘭卡。馬可波羅則說錫蘭島是世界上最細緻精美的島嶼。六百多年前造訪錫蘭的天主教廷使節更留下充滿奇幻風格的說法:「根據本地傳說,錫蘭距離天堂只有 40 里,因此你說不定能在這兒,聽見天堂中的噴泉聲。」

克拉克後來將「天堂的噴泉」這個典故延伸成為一部科幻小說,並結合了著名景點獅子岩古城遺址「錫吉里耶」背後的歷史事件,變成他的雨果獎、星雲獎雙料冠軍科幻長篇——《天堂的噴泉》。

遺址背後的故事是弒父篡位的錫蘭國王迦葉一世,因擔心哥哥總有一天會回來報仇,而在高聳入雲的獅子岩上打造堅不可摧的堡壘,最終卻仍徒勞地被哥哥攻破。小說中的科學家則是準備在同一個遺址上,興建一座 3.6 萬公里長的太空電梯,他們同時要挑戰技術上說不定也會徒勞無功的不可能的任務,還要面對世俗輿論和宗教僧侶的信念質疑。

《天堂的噴泉》的基礎建立在克拉克的純科學生涯之上:故事中的太空電梯構想,不只出現在去年的好萊塢科幻片《星際救援》中,更已經有日本團隊認為在 2050 年前,有機會用奈米碳管材質實現。3.6 萬公里的精確數字來自克拉克本人在 1945 年發表的一篇論文,該論文同時也是今日同步軌道衛星的理論基礎——如果沒有他的超前構想(近 30 年後才被付諸實行),就沒有我們今日習以為常的 GPS、衛星電視、SNG 轉播、衛星電話,以及地球軌道上成千上萬顆人造衛星和太空站。這個距離地表 3.6 萬公里地球靜止軌道,因而就被命名為克拉克軌道(Clark Orbit)。

1974 年克拉克客座出席的會議,旁邊 NASA 先鋒號的照片中可見到木星的紅斑和雲系結構。(Getty Images)

然而,這個故事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克拉克對斯里蘭卡的複雜情感。

造訪斯里蘭卡之後,他幾乎立刻落地生根。除了偶爾為了工作(比如前往美國和庫柏力克合作《2001太空漫遊》的劇本)而在紐約著名的切爾西飯店短租套房之外,他剩下的大多數人生都以斯里蘭卡為家。

之所以選擇斯里蘭卡,有其偶然中的必然。

1970 年代中,克拉克(最右)在斯里蘭卡自家前,印度政府送給他衛星天線旁。(Getty Images)

被譽為最美麗又最難翻譯的英文單字「Serendipity」來自斯里蘭卡的古地名 Serendip。發明 Serendipity 一字的英國作家霍勒斯‧沃波爾(Horace Walpole)取材自 14 世紀的波斯民間故事「錫蘭三王子」(The Three Princes of Serendip),把故事中三個王子總能臨機應變、智取所有難題的能力,轉化為用以形容「偶然發現有趣或有價值事物的幸運傾向」的抽象字眼 Serendipity。

1954 年離開英國之後,克拉克跟著好哥兒們麥克‧威爾遜(Mike Wilson)去世界各地潛水。兩人不僅是世界第一批使用水肺的潛水員之一,同時也是最早在澳洲大堡礁從事潛水活動的西方潛水客。他們在大堡礁一直待到第二年,甚至開始計劃後半生都要以潛水為業,陸續構思了海底調查、海底攝影、海底打撈,以及觀光潛水等各種天馬行空的生意構想。

1955 年,克拉克於斯里蘭卡的海裡潛水。(Getty Images)

這位寫出《2001 太空漫遊》的科幻大師當時真正的職業,算是水底版的印第安那瓊斯。1956 年克拉克和威爾遜第一次到斯里蘭卡時,打的正是海底尋寶的主意。雖然日後哥們倆確實在斯里蘭卡找到超過四十艘沉船遺址和各種珍貴寶物(同時也因昂貴的打撈支出幾乎破產),然而讓克拉克真正著迷的是斯里蘭卡的海島風情。他成長於英格蘭西岸海灣,即便斯里蘭卡的海岸和英國海岸長得截然不同,他一直到踏上斯里蘭卡的土地,才體悟到當年那個冰冷蒼白的英國海岸,只是更深遠、更熱情的海洋之愛的前導預告。

他用一個絕對沒可能翻譯成中文的動詞描繪這個過程為:「being Serendipidized」。

定居斯里蘭卡之後,亞瑟克拉克用來總結自己人生的 Serendip 和 Sea 很快就壓倒性地排擠掉他前半生的重心—— Space。直到 1961 年,他被檢查出後小兒麻痺感染症候群,使他幾乎放棄潛水。他甚至寫了一本以海洋為舞台的科幻小說《海豚島》,稱之為他「對海洋的辭別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同一年他收到庫柏力克的來信,希望一起寫一部關於太空的電影。Space 自此重回他的人生舞台。

超乎眾人想像也超乎克拉克本人想像的是,海洋最終對他不離不棄,經持續復健後他終其一生都未曾遠離潛水。一直到七十多歲必須仰賴輪椅助行的年紀,他還繼續在印度洋的內太空悠遊。

「就像錫蘭三王子的故事,我在錫蘭島發現了超出我預期的事物,」克拉克在雜文集《錫蘭觀點》(The View From Serendip,暫譯)中寫道。「就在距離出生地上萬公里的地方,我找到了真正的家。」

點燃烽火之後

後來延伸成為《2001 太空漫遊》的短篇小說〈哨兵〉結尾中這麼寫著:

沒錯,那層層疊疊的星雲中,我們期待的使者正在向這裡趕來。請原諒我使用這麼俗套的比喻:我們點燃了烽火,接下來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我想我們不會等太久的。

但有些前來的使者並非善類。遠離英國近半世紀後,那個克拉克避談的 G 字,突然在他八十多歲時化身成為狗仔,千里迢迢找上門。

這跟《2001 太空漫遊》的歷史地位脫不了關係,時值 20、21 世紀之交,英國政府開始動了授與榮譽爵位給他的念頭。然後惡名昭彰的英國八卦小報《星期日鏡報》開始大篇幅報導他有戀童癖,並引述證人說詞,表示他搬去斯里蘭卡完全就是為了能花錢與當地男孩性交。

克拉克並不算深櫃,斯里蘭卡是他的摯愛,而不是他的衣櫥。他在訪談時被問性向議題時常玩笑以對,比如說「為什麼這樣問,你該不會聽到什麼了吧?」或是「我不是 Gay,我只是有點歡樂而已」(Gay 原意為「愉快的」)。他的小說中經常出現性別多元的議題,比如《拉瑪任務》中二名男太空人和一名女子組成的多元伴侶關係,《2061 太空漫遊》中也有同性戀伴侶的角色。

但孌童是完全不同的嚴厲指控,克拉克立刻斷然否認,並主動在授勳儀式前要求暫停,不希望自己個人的爭議造成主持儀式的查爾斯王子困擾。直到幾年後,斯里蘭卡警方調查確定沒有任何事證,八卦小報也被迫道歉之後,克拉克才正式受封爵士。

擁有多元文化和多元信仰的斯里蘭卡,除了長期存在的泰米爾人內戰衝突之外,一直都是比較包容多元的國家。而且,島上的印度教或是佛教都比較沒有性愛方面的禁忌傳統,反而是帝國主義的殖民者常常用自帶刻板印象的有色眼鏡看待斯里蘭卡人的性/性別。

和 1885 年英國刑法修正案差不多時間,自詡為先進文明的英國人也在各個大英帝國殖民地推動性的「文明化」。當時的錫蘭刑法因此出現了和英國一模一樣的「令人噁心的猥褻行為罪」條文,用「違法自然法則的性交」的曖昧文字將肛交行為犯罪化。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的孫子李恆武近來一直在挑戰的新加坡「刑法第 377A 條」亦是同源。

英國本土從 1967 年之後開始逐步修訂這些充滿性傾向歧視的法令,隨後進一步承認同性伴侶關係。但這些殖民時代遺留的法令和社會禁忌,卻留在前殖民地繼續恣意生長。1995 年斯里蘭卡刑法甚至還修法,擴大處罰範圍並提高刑度,連女同性戀的性行為都入罪。

幸運的是,不論在殖民時期或是脫離大英帝國獨立之後,斯里蘭卡的警察和司法系統都對類似案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這種相對包容的氣氛,不僅克拉克,還有更多來自世界各地的同性戀藝術家選擇長期定居或短期駐足斯里蘭卡,比如電影《遮蔽的天空》原著小說作者保羅.鮑爾斯(Paul Bowles) 、1963 年英國電影《僕人》 原著劇作家羅賓‧梅達海姆(Robin Maugham),以及影響了一整個世代斯里蘭卡藝術家的澳洲畫家唐納德‧弗林德(Donald Friend)等。

2008 年,亞瑟‧克拉克因為心肺衰竭過世,按照斯里蘭卡當地佛教儀式下葬。

和他共享一塊墓地的是早在 1977 年就因摩托車意外過世的斯里蘭卡男子 Leslie Ekanayake。Leslie 的哥哥 Hektor 是克拉克的潛水事業 Underwater Safaris 的創業夥伴,克拉克多次公開稱 Hektor 和他的妻兒是細心照護他的收養家庭。他們一家迄今仍住克拉克大宅旁的小屋裡。

生前一直以「管家」身分和克拉克同住的 Leslie 則是克拉克宇宙的謎樣中心點。克拉克把 1979 年出版的《天堂的噴泉》題獻給英年早逝的 Leslie,將其稱為一生中絕無僅有的完美朋友。「當你光芒四射、充滿熱情的靈魂從地球上消失的那一刻,無數人的靈魂也隨同陷入黑暗,」克拉克不減哀慟地在 Leslie 過世二年後說道。

原來,目的地從來不是斯里蘭卡。Leslie Ekanayake 才是亞瑟克拉克的哨兵,他的天堂噴泉,他漂流上萬里找到的新地球。

1987 年,克拉克於斯里蘭卡自家陽台使用望遠鏡。(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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