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們

我們坐在這間咖啡屋,它就像是從許多電影裡層層疊疊跑出來的紐約咖啡屋的某個過場。好像有克林伊斯威特演一位報社老記者,替一位將被執行死刑的黑人,找出他並不是兇手的那部老片,也好像有米基洛克他演一個過氣的摔角選手,全身的骨頭都斷過,給自己打止痛針,然後憂悒並迷惘的上場;也好像有《鳥人》,那個過氣導演走出鼠道般的劇場後門,走進的某間咖啡屋;或是那部講美國三○年代的黑幫老大堀起,和 FBI 探員勾結,殺戮自己手下,捲進賭場生意的復古爛片⋯⋯。這咖啡屋有一種奇妙的一晃即逝的,似曾相識的「哪部電影裡出現過」的奇異氛圍。

我點了一杯曼特寧,那個有著一雙瑪麗蓮夢露眼睛但下巴窄削,帥氣短髮的女服務生問我:「我們有兩種豆子,一種是冷水浸泡豆,它比較能品嚐那個酸味的深度;另一種是烘焙,比較有一種果香的芬芳⋯⋯」我選了烘焙的。然後她站我們桌邊,拿著一只長嘴小銀壺,傾倒出細細滾水注,沖泡在一玻璃壺上方濾紙裡的咖啡粉。她的手腕用一種優雅的動作,讓那冒煙的水注在那深褐色的粉粒順時鐘畫圈。這個身材高,穿著黑長褲和綢白襯衫的美女,那樣輕輕搖晃手肘延伸的一道垂瀉銀光,婀娜的姿態像在跳波斯舞,同時我們被一股咖啡香氣包圍。

但這女孩走了之後,我忍不住說:「其實我也會,不過通常是在小便斗,或是蹲式馬桶,我可以逆時鐘畫圈,沖前面人留下來的糞跡。她最後應該把那銀壺抖兩下。」

他們當然都哈哈大笑。其實此刻,我褲襠裡那睪丸上方的破洞,還用透氣膠布條貼著一塊小四方形的棉紗覆蓋著。非常疼。

但我好像不是這裡頭最慘的。

那個叫卡卡西的,去年底把他的一顆腎捐給他弟弟。他老弟年輕時溜冰跟人家相撞,一顆腎破了。當時沒當回事,好像好多年後才發現那顆腎整個萎縮了,動手術切除後,只用一顆腎過了好幾年。這兩年,剩下的那顆腎好像也不管用了,開始出現血液中毒的症狀。他只有這個弟弟,事實上他們很小的時候老爸就不在了。前幾年他們母親才過世。這世界上,如果他弟弟的身體裡,連一顆腎都沒了,當然他這個老哥,要像把冰箱裡多一罐牛奶分給他,所以作了一些比對測試後,就切了一顆腎給他弟嘍。

「所以我現在可以叫『一顆腎超人』嘍?」

我跟他們說了那個「破雞雞超人」的構想,他們全覺得那是胡鬧。「你不要被老派那神經病毁了。」

另外一個叫媚娘的女孩,她有點複雜,她是前幾年就得了一種怪病,體內的免疫系統過強而攻擊身體組織,於是她每半年要吃一種頗貴的新藥,但她幾個月前乳房裡發現有腫瘤,醫生判定為良性,但還是建議動個小手術割除。問題發生在臨進手術枱時,他們檢驗出她的肝指數爆高(我們一般正常肝指數約 20 至 40,若到 60 就是肝指數偏高,但他們測出她的肝指數竟是 700,第二天再測,高到 1,500;第三天,2,000),於是這手術喊停,把她轉回免疫系統科,原來她服用的這種抗免疫系統疾病的藥,原本就有臨床案例肝指數增高的副作用,可能她本來就是 B 肝帶原,但高到 2,000,醫生也嘖嘖稱奇。於是又建議她服用一種非常貴的新藥,把這肝指數過高打下來⋯⋯

「所以我是『肝指數無限高超人』?」

另外還有個叫自來也的傢伙,前一陣子,突然覺得非常累,累到眼皮都睜不開了,不,那不是形容詞,是眼皮真的撐不起來。他進醫院急診,醫生判定為一種名稱很怪的「重症肌無力」,也是免疫系統的問題。他幾個月前動了個手術摘除胸腺瘤,而這種怪病是由胸腺異常分泌一種化學胺,攻擊自己的肌肉,使肌肉無法收縮。這種病最典型癥狀就是眼皮睜不開,嚴重的甚至連喉部的吞嚥肌都無力。他住院被整了幾個禮拜,也是自費打一種很貴的免疫球蛋白,也吃俗稱「大力丸」的藥物,甚至醫生還幫他脖子邊割一刀換血。都不見好,後來又懷疑是肉毒桿菌中毒,那也有類似的症狀,也跑了一趟肉毒桿菌治療的 SOP,但也不見好。後來出院回家,眼皮瞇垂著看書寫稿,也就這樣過日子。

「所以這是『重症肌無力超人』?」

我很意外這個「彷彿像在美國電影裡出現過」的咖啡屋,此刻變得像 Doctor House 的影集嗎?老派要是知道我的「破雞雞超人」竟在這樣一個咖啡屋哥們聚會,就擴編冒出這許多身體故障的「復仇者聯盟」,不知他會喜出望外或是崩潰?

然後是我們裡頭最美的那個女人說,她其實一直有僵直性脊椎炎,但她不像我們這些愛舔自己傷口的傢伙,像在用小剪刀小錘子拆解螃蟹硬殼結構,那樣細細品嚐自己的病史(譬如她聽了我們哀嘆說嘴了十年吧,我們的憂鬱症,失眠用史蒂諾斯,然後因這種藥物副作用的夢遊症,夜晚暴食症,或我們誰誰說的椎間盤突出,誰的小中風,然後在不同醫院不同科別候診室的愛麗絲夢遊記)。她的僵直性脊椎炎嚴重到,有一天她從床上起身,那個劇痛像天頂某個殺手衛星突然對她發射一道雷電,她躺倒在地板,完全不能動彈,那就像武俠小說裡被人點了穴道,凍止在那,躺的時間極長,地板的涼氣不斷把她體溫吸走,她也無法爬去拿即使幾公尺距離的床頭櫃充電的手機,打電話求救。最可怕的是後來她尿急,他媽的她總不想最後這麼死去,人家破門而入發現屍體周邊一大灘尿液吧?但那種第一個小時的尿急,到第二個小時的尿急,到第三個小時的尿急,那是完全不同境界的身體感受。

「所以現在我們又多了一位『僵直性脊椎炎』超人?」

這不是我的本意。很多年前,我就想寫一本像保羅‧奧斯特《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的小說,寫這二十年,我在台北咖啡屋晃悠的「追憶逝水年華」,或是像《儒林外史》,這些怪咖、小說家、創作者,在這溶金般的時代,他們之間的交際應酬、隱藏的心機、互相哈啦灑出的光焰,各自身陷在這個難以言喻的崩解年代,像鱗片妖豔的幾尾鯉魚,在混濁的水池唿喇迴游、擦身,濺起漣漪的景致。

並沒有想到我們坐這咖啡屋裡,飆各自的疾病,身上的破洞、歪斜、壞毁啊。是因為「破雞雞超人」這個想法激怒了大家嗎?

就譬如說顧城,我年輕時讀他的《英兒》,非常奇怪的感到:那有一個「計畫」,那個計畫就是一個熠熠銀光,透明柔美的世界。一個把後來暴漲成那樣冷酷異境,像個鋼鐵工廠的世界甩棄,有兩個大美女,像娥皇女英跟著他躲到海角天涯。她們實在太美了,太純潔又淫蕩,他們在那小島的草地上野合,感受那漂亮身體潮紅皮膚上的細汗珠,但這個「計畫」從中場,就變成那兩個美人兒,各自假裝仍是《紅樓夢》畫片裡的女孩說話的方式,其實卻進行著叛逃的計畫。像一部進行中的電影,裡頭的角色像傀偶說著這片的台詞,其實已穿透翻轉,另跑去隔壁片場軋別的片。先是英兒跟一個老外跑了,這當然成了欺騙、背叛,「原本那麼純美的,為什麼會壞掉了」,像恐怖片,像聊齋,麗人怎會一瞬變成異形。留下的那個賢妻良母謝爍,像母親照顧這個像片場發生爆炸,布景全部炸成瓦礫的垮掉的「被騙的小王子」,但其實她仍有一場計畫,他和她講好,寫完這本《英兒》,他就要自殺。而這本必然轟動之書的版稅,就可以留給她和他們的一個小男孩。但這個計畫在書寫進行中,出現了一種詭譎、昏暗的氣氛,他寫著寫著又不想死了。但把這種想法告訴謝爍,他發現她臉色大變。「他們都在等著我死。」他不斷寫下這樣的句子,然後他發現這謝爍竟也跟英兒一樣,找了一個老頭,準備跑了。於是後來發生那驚悚的場面:他用斧頭劈了謝爍,然後自己在家門外一棵樹上吊。

這件「顧城案」在年輕的我心中,像用高溫焰焊槍在鋼板上燒出一個周緣發白的洞。一開始是這瘋瘋顛顛、才氣逼人的詩人,對那兩女子提出了這個「計畫」:一個降維度的純真世界,逃離那個他們剛經歷過瘋狂浩劫的中國,他修改(或創造)了那個小世界的話語、關係、情感模式,除了他自己,這兩個女子是這「理想國」的唯二公民,那樣在大海裡滴顏料,只抓一瞬暈散的雲朵啦、羊毛啦、玉髓的綠色結理啦,像吸毒後所見漫天飛花、金光仙佛的純粹感官。所以那是一個「計畫」,他像藥頭要每天發迷幻藥給她們。但這愛欲、絕美的故事,最後卻像「叛艦喋血案」,在那艘深海下的潛艇,她們用他的語言忽悠他,假裝這個計畫仍在進行,其實早在畫設計圖,擬定棄艦逃亡的「背後的計畫」。為什麼隨便冒出個「外國老頭子」,就可以先後把童話故事裡的她們拐跑?而且,這個「計畫」最終的被背叛,讓人驚嚇不安:謝爍怎麼可以藏那麼深?她像母親寵著他、陪伴他,任他胡搞這個「英兒計畫」,在他喜孜孜拉英兒來一個二女一男的小宇宙,她還幫他準備保險套;她生了他們的孩子,他卻不准那孩子留在這家裡;她從多早時就恨他了呢?他提出「寫出《英兒》後就自殺」,她是默許、支持,還是將之成為他們最後時光的契約?「計畫」本身的內爍暴力和奇異的不可違逆特質,暗影侵奪,讓她選擇了「不反對」、「旁觀」,慢慢在他內心的陰鬱加碼成,用計畫套住他頸子的,無聲的謀殺。所以他在計畫收尾前,先用斧頭劈了她。

不知為何,我腦海中,偷偷把這啟動計畫、替計畫命名、玩兒真的要所有人(雖然就身邊那兩美女)相信這計畫的神祕力量,但最後就像光必然被影追著,鐵棍在風中必然布上紅鏽,最高明的軟體一定會讓駭客用病毒侵入,那個幻美絕倫的女體之詩,終於如疽附骨,被「背叛」、「欺騙」、「瘋狂」、「殺戮」的蛛絲纏繞⋯⋯我將這人認定是「破雞雞超人」的前代,或至少是同路人。

那一段時間,我在夜晚失眠時,常會在網上看一個叫馬未都的老頭說古董,因為這一行真正神祕和引人著迷之境,就在「辨真偽」,所以他說起那些行裡眼花撩亂、各種造偽的手法,就像劃破唐傳奇一個神祕劍客背上的囊袋,裡頭撁出無數小人兒,翻滾作打,百工技藝,各自炫耀那些以假亂真的絕活。那真是好聽、白玉沁色的造偽,有將貓狗身上割開一口子,將玉塞進去,縫起來,幾年後再取出這種殘忍的法子;有埋在糞坑裡的;有用化學溶劑的;瓷器的仿造、青銅的造偽、畫畫的造偽。那麼一群貓臉瞇笑的人,非常長的時光,耗盡那讓人嘆為觀止的天分、技藝、精力、維妙維肖的在鑑定家精銳的眼光下移形換影,也真正能體會那些藝術品之神髓,這樣進入到那麼森嚴辨偽的影子世界裡肉搏,其實只是想竄改「時間」這件事,虛構出並沒有那樣的時光裡的那些不存在之物。這種造偽的耗竭心力,抽離出他們所依附的那個「真」,本身已可形成一個獨立的文明。

或那些博物館館長、美術學院院長,耐心的一次偷一件古物(或古畫),找人臨摹仿冒,將假的長出來之後,放進那庫房裡原來的收藏位置,這樣花十幾年,掉包了幾百件的博物館藏品。或那位本身有臨摹之神鬼技藝的畫賊,知道哪些大飯店房間牆上掛著的,都是某某或某某某的真跡,他便入住一禮拜,在其中一房間閉門仿畫,之後割下那真畫捲入行李箱,將自己仿的那張裝回裱框再掛上牆,兩天一幅,再換個房間,同樣在無人之境安心的以假換真。

那個有著瑪麗蓮夢露之眼,卻短頭髮的女服務生,走過來說: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裡面有一位叫『破雞雞超人』的嗎?有一位先生打電話來找你。」

所有人都哄笑起來,像這陣子瘋狂流行的「寶可夢」遊戲,在 Google 地圖上展開的那同樣你站立的街道、巷弄、學校、大樓、社區公園⋯⋯,有另一個發光的、像夢境曠野的界面,藏著各有流焰彩光的神奇寶貝,你可以在下載了 APP 的手機裡,拋甩寶貝球抓這些虛擬的可愛妖怪。那幾天所有人都在路上失魂落魄走著,其實是盯著他們手上那小小一枚手機裡的夢中地圖,獵捕那些有著奇怪名字的,像是《物種源始》裡記錄的,人類從前沒聽過的各種怪異禽鳥、走獸、蛇蟲、蝙蝠。

「沒想『破雞雞超人』的名聲這麼響啊?」僵直性脊椎炎超人說。

「被當神奇寶貝掀起來嘍。」肝指數無限高超人說。

其實若非我急著要讓破雞雞超人對他們展開那科幻電影一般,飛行了九年才靠近木星和它的四大衛星,「新地平線號」,觀測那無比巨大的星體上的氣流、暴風、閃電、金屬氫,那像地獄惡靈的「大紅斑」,那像招魂幡吸引了無數浪遊、孤魂野鬼般的彗星、小行星,擊打其中歐羅巴行星的地表,無數的凹坑窟窿⋯⋯,想將這個「雞雞破洞」的概念,上升到宇宙視野,讓他們感興趣,就算嘴巴罵什麼白痴構想,心裡也被搖晃、打動。原本我記錄這夜晚咖啡屋一隅,應該像張愛玲,或是《紅樓夢》,有一種釵搖珠晃、美麗女人之間對話印象,那眼波流轉、壓抑在笑容下面的,發動攻擊、輕描淡寫、話裡帶刺、噢我是說僵直性脊椎炎超人和肝指數無限高超人之間,或是重症肌無力超人對這些雞雞歪歪對話的不耐煩,或一種只看對話紀錄無從重現的,權力的位差,破雞雞超人和一顆腎超人對重症肌無力超人每一發言,必然應承、唯諾。或是這之中的男性年輕時必然都對當時稱為女神的僵直性脊椎炎超人,有過性幻想。雖然時光的流蝕,她已風華不在,但那種男子對美人兒的寵縱,而這女子也太有經驗接收這種「荷爾蒙禮讚」,那之間像荷塘月色,一圈圈漣漪盪開的細微水聲。他們各自有著怪脾氣、難相處的彆扭,或是連家人都無從進入的幽暗內室,但在這樣的聚會裡,卻又像戲台上戲袍燦亮的角色,被交織纏錯的、看不見的絲繩控制,一種大數據資料庫的人情世故,該在什麼點接什麼話,該怎樣不著痕跡的捧一下對方,如何不傷大雅的調戲一下座中女性⋯⋯,這些細微心思,真正推動著談話的進行。

我接了那瑪麗蓮夢露女孩拿來的話筒,站離開他們,到這咖啡屋門口一排水溝蓋,「喂?」

是老派,「你他媽的我們的計畫就要完蛋了,你還在那把妹?」

我很疑惑他怎麼追蹤到我,「我他媽的正要跟他們說這事了,你這時候就電話來打斷了。」

「我打你手機你都不接。你等會去廁所,低頭看看你那個破洞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美國 NASA 發布新聞說,宇宙的外沿產生了怪現象,有一些數百億光年外,原本人類不可能觀測到的天體,突然內縮了,和太陽系的觀測距離接近了。他們說,我們這個宇宙正在塌縮了⋯⋯」

「你是說,我老二上的那個破洞,正在癒合,或是相反感染了什麼病菌而潰瘍發膿,所以世界末日要來了?」

我忍不住站在那兒哈哈大笑起來,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也許我該去跟那兩位美女,哦不,找瑪麗蓮夢露女孩好了,告訴她:「我的雞巴上破了個洞,而這正是宇宙塌縮,將要毁滅的縮影,妳要不要當女媧,來幫忙補天?」後來我和老派在電話互罵「神經病」,然後我掛了電話。

我回去座位時,他們仍在討論著。這時是一顆腎超人正在說話。

「這可能是第九名或第七名,他們計算著那個所謂的『彗星冰箱』,古柏帶,有成千上萬顆小行星或彗星,從那裡脫隊,朝太陽系內圈飛來,這些科學家說其實每夜看著星空,你會發現滿天都是朝地球飛來的毁滅殺手。如果整個太陽系是一個靶場,地球就是那個擊中賓果送大獎的靶心,只要有一枚十公里長的小行星撞上地球,那寒武紀大滅絕的景象又會重演。」

肝指數無限高超人說:「那第六名呢?第五名呢?」

「好像有氣溫劇烈變化、地球暖化,已經過了那個不可逆的關鍵點,北極冰帽逐漸融化,原本被冰封在冰洋下的巨量甲烷湧冒而出。當然還有核子戰爭。還有像 1918 年那全球死了兩千萬人的馬德里流感,科學家說還有世紀末的禽流感、SARS、愛滋、伊波拉、人畜互傳的超級病毒。」

僵直性脊椎炎超人說:「這個情節,瑪格麗特‧愛特伍的小說寫過。」

重症肌無力超人說:「這哪一個,好萊塢的電影沒有拍過?」

「第二名是 AI,也就是人工智能,持續發展的高階智能機器人,科學家將人腦的脈衝數位化,其實已趨近能獨立思考的人造大腦。事實上美軍已投入數百個機器人在中東戰場,說是執行偵搜、清除地雷的工作,但若是讓機器人拿上火力強大的槍枝,它如何在程式設計判定怎樣的情況可以發光殺人。就像《機器戰警》或《機械公敵》演的那樣。有一天人工智能一定會整合全部的資料,它會發現清除這個不友善、礙手礙腳的生物,它們可以過得更好。它可以上網將自己備份、擴散、預先儲存迴路預防有天人類想拔掉插頭讓它消失。」

肝指數無限高超人說:「好可怕喔。」

僵直性脊椎炎超人說:「一點都不可怕,這都是老哏嘛。」

「對了,我忘了說第四名,就是歐洲人在弄的那個大強子對撞機,它們在二十幾公里長,強力磁鐵加速的通道裡,讓兩顆粒子高速撞擊,確實分迸射出的碎粒,找到了玻色子。但有科學家提出警告,這樣的粒子互撞,可能會產生小型黑洞,爭辯點在於大強子實驗室這邊的科學家說,我們就是希望造出黑洞,另一個次元的時空,但這種小型黑洞很快就會消失,不會有任何危險。但憂心派的科學家說,不,那小型黑洞不會消失,它會受重力影響,沉入地心,將周邊物質吞噬,一開始速度很慢,但後來它會愈變愈大,在幾年內,地球會縮小成 20 公分大小。這個災難的標題是:『不負責任的魔鬼科學實驗』。」

重症肌無力超人說:「這個的排名應該再前面一點。」

一顆腎超人說:「第一名其實也比較古典了,就是合成生物學。從1970年代蘇聯軍方實驗室外洩的炭疽桿菌造成數百人死亡說起,據說他們製造並儲存有幾百萬噸這種超級致命病菌。人類現存的基因技術,只要一個大學生,有基本設備,從網路下載小兒麻痺、天花、漢他病毒、SARS、伊波拉⋯⋯,繪出基因圖序,都可以在實驗室無中生有重構出這些可能造成人類大滅絕的病毒。幾乎像『動手玩創意』,不用很高的技術門檻,只要有幾個恐怖分子,或末日信仰的瘋子,他們可以把原本致死率 30% 的病毒,改成 100% 的完美病毒,就可以減掉地球上全部,這個他們憎恨的人類。」

破雞雞超人說:「等等。各位,其實我今天找各位來,就是想跟大家聊聊這件事。」

終於,這些怪咖,時光中的老友,愛講話的傢伙,都安靜下來,看著我。

破雞雞超人說:「我想說的,其實是同一回事。但若是我們現在討論的,那些小行星撞地球、氣候驟變、核子冬天、實驗室的超強人工病毒擴散爆發,或是大強子對撞機造出一個將地球吞進去的黑洞⋯⋯,這些遙不可及、又巨大得讓我們無法呼吸的恐懼、擔憂,其實只是一大團糾纏在一起的電路,一種記憶殘留的電路脈衝。其實世界末日已經發生過了呢?我是說,我們是像一坨融化在柏油路上的冰棍,那些內餡的紅豆、粉粿、鳳梨切塊、芋頭,全髒呼呼的黏在一塊。其實我們只是宇宙外緣的二維全像攝影的 3D 投影幻覺。這個「活著的時空」,其實只是一個漆黑電影院裡的投影幻覺。而且沒有半個觀眾,包括我們,其實都已經死了。所謂的「地球」,現在已是一個像我們從前觀測的火星表面、木星表面,充滿毒氣、火山連續爆發、閃電,或徹底冰封的死域。我們也許是在某個深埋地下的軍事碉堡的某個房間的真空管裡的幾個大腦。我們都有一種殘缺之感不是嗎?或也許本來是幾塊冷凍而堆放在一起的大腦剖體,但實驗室的永續發電機終於在也許大滅絕的兩千年,或五百年後失去動力,這個冷凍室的低溫系統開始失能,我們正在融解的狀態,所以極短暫的時間,電波互相微弱的衝擊⋯⋯」

「你說的好像,下一瞬我們會發現我們正在性交。」僵直性脊椎炎超人說。

「不,我說的只是一種可能,」破雞雞超人說:「也有可能我們正在那個大強子碰撞機亂搞出來的黑洞裡,我們只是一些游晃、旋轉於虛空的訊息碼。你們沒有覺得怪怪的嗎?為何會是只有一顆腎的狀態?或那個僵直性脊椎炎的發生是從何時開始?胸腺分泌異常化學物質攻擊肌肉收縮造成全身無力?或是盯著哪位檢驗機的電腦,知道自己肝指數高到爆錶?這些狀態如此合理卻又孤立,譬如我雞雞上的那個不會癒合的破洞?不知從何時起,我活在一個線性時間,春夏秋冬,周圍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河流之感,不再了。事實上,如果我的大腦是一台超級運算機,所有龐大的訊息、人類的歷史、宇宙所有星雲、所有天體的命名,貨幣戰爭、能源戰爭,所有的病理學免疫學,所有的運動比賽最激烈的決賽階段、比分,所有的維基百科詞條,所有的旅行社給予的世界各美景壯遊的特惠機票加酒店,所有的超級名模和明星的緋聞,右翼政客的陰謀,區域戰爭的劍拔弩張、新型戰機、匿蹤核子航母、星際戰爭,所有的A片、整人綜藝、超級歌手選秀⋯⋯,我發現這一切都圍繞著我雞雞上的那個破洞。它像一個宇宙爆炸擴張,所有訊息都在發生,兆億線路交錯,「全部都在此發生」。但我只要在某個寂靜隱密時刻,停頓下來,像古代瑜珈大師某一刻讓自己脫離身心,我想,世界末日或已發生過了。這不是我們以前說的那種故事。人類,或說地球,這整個巨大遊樂場,或說電影製片廠,或說一艘漂流數百萬年的太空船,那個配電箱裡的某一個製電鈕,已經啪啦跳電了。

突然椎間盤突出超人和肝指數無限高超人,交頭接耳:「真的嗎?」「就是他吧?」「他怎麼可能出現在台北?」破雞雞超人順著他她倆的目光看去,裡頭一個桌位,坐著的那個戴墨鏡的男子,不就是那個最近在大陸微博貼出老婆和經紀人姦情,宣布自己戴綠帽的,造成全中國七點六億點閱率,連正在里約艱苦奪牌的中國女排新聞熱度都跟不上的,那個所有都說「寶寶可憐」的武大郎?

確實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破雞雞超人記得前一晚,還在網路上看到新聞,好像他名下的毫宅、財產、一輛賓利車、一輛法拉利、一輛藍寶堅尼,早已過在那給綠帽戴的妻子名下,但同時他投資的自導自演,將要殺青的一部喜劇片,可能因這舉國關注的捉姦事件、實境秀,而水漲船高,保守估計會有十億人民幣票房。但讓我更驚訝的是,坐在這「昂貴的倒楣鬼」、創造超人「綠帽」周邊產值的武大郎對面的,不正是老派?

他是何時摸進來的?還是他剛剛就在裝神弄鬼在咖啡店裡打電話給我?讓我詫異的超現實情感,是這老混蛋怎麼會認識這個電影裡的傻帽、現實世界的大腕?

也許他正在跟那倒楣鬼,推銷了這個「破雞雞超人」的創想?我突然有一種憂悒陰暗的情感:以老派的三寸不爛之舌,定是在說服這個將要打離婚官司(他可能會破產)的,此刻世界沒有人敢說比他衰的男人,太適合演這個破雞雞超人啦。

但我才是正牌的破雞超啊。破雞雞超人想。

我想,以老派腦袋裡那像棋盤一樣錯縱複雜的運作,極有可能這個讓幾億人瘋狂的,電影裡的老實傻瓜真實世界的第一倒楣鬼,像水族箱裡一尾昂貴孤獨的紅龍魚,出現在這個咖啡屋,他就是一個贗品,老派不知去哪找來的臨時演員。他費勁做這麼一手無聊的事,是為了詐唬我們這幾個可以領殘障手冊的神經病?其實不只我,我身旁這幾個年輕時鮮衣怒冠、鬃毛發光,如今眼歪嘴斜卸胳膊少器官的傢伙,可能各自都與老派有一筆時光中的爛帳。各自不在場的時候,我們或都相信僵直性脊椎炎超人和肝指數無限高超人,可能都被老派上過。那好像是另一個重力世界,我們像一群穿著潛水衣、戴著蛙鏡、揹著氧氣筒的潛水夫,腳踢蛙蹼像銀色水蛇,跟在老派身後,潛進那擱淺海底的古代沉船,拔開釘死的艙格,擠過那些被魚群啄食得無比光潔的骷髏,綑綁油布的粗麻繩已吃了極厚的沙,我們在這個被時光遺棄的空間裡,上上下下的迴游,拆卸著超出我們能理解的,應該說是幾百年前沉沒之時,所有人當即死光的,古代的未竟之夢。如果那些黏滿藤壺的木板上,還殘留著病菌,也是幾百年前的病株。我們聽著老派的描述,穿梭或鑽擠,沒有所有的道德。好像老派曾對我說過的,詐騙是一部電影,不是那些低層次的切手換牌,或動手腳把鉛包在金漆的內裡,詐騙的成本非常大,有時是一整座城市,有時是一整個時代。

當然我們後來就變成這樣的少一顆腎超人重症肌無力超人肝指數無限高超人僵直性脊椎炎超人破雞雞超人⋯⋯

但如果我們(或只有我),是老派漫天飛花、錯指亂彈,在眨眼之瞬偷牌換牌,或如電影蒙太奇的剪接手法,他要詐唬的,應該不是我們,應就是現在咖啡屋裡坐他對面的那人,那麼,這個人就是真的!

我走進去,拉開椅子,坐在老派身旁,眼前那倒楣鬼,像我第一次從電影裡對他印象的記憶,咧開潔白的牙齒,我有一幻覺幾乎聽見他說:「你好,我是傻根。」但其實在那幻光薄幕之外,傻的或窮的,可憐的是我吧,他是個身價數億的中國國民偶像啊。網路上一面倒的為他叫屈、憤怒。網民們已用潘金蓮、西門慶稱呼給他戴綠帽的美麗妻子和經紀人,甚至肉搜過去一年內,他們仨同時出現在照片上,那潘金蓮和西門慶神色有異,隔著人群眉目傳情的狗男女特寫;或是女方不可思議的財產掏空、轉移;甚至是發生於去年一起離奇車禍,殞命的這武大郎的外甥女,可能是當時就知道嬸嬸的私情,可以說是被滅口。說起來他真是我和老派最初概念原型,沒有更完美的「破雞雞超人」啊。那個意象:從睪丸的袋沿裂開一道口子,發出刺目強光,從那裂口掉落無數的寶可夢,落腮鬍但長睫毛塗唇蜜的倒楣鬼,在國際機場犯傻而永遠回不了家的老實鄉巴佬,各種遭受屈辱者、被歧視者、翻不了身的魯蛇、軟趴趴的蛋黃哥,或是夏美大人抓狂亂摔,口中大喊「傻帽青蛙」的科隆星侵略外星人 Keroro,或是抓狂時臉部像鳥巢亂塗的齊天大聖、師父、豬八戒、沙悟淨、牛魔王⋯⋯五彩繽紛的糖果落下,所有人如醉如痴搶著接著。這一切巨大場面歡樂和激情,全源於他雞雞拉開那道恥辱的拉鍊,但他卻可以保持那素面相見的純樸、憨厚、抱歉的傻笑、無害的氣質。

連我初次見面,都替他擔心,想勸他:「別信這老頭的話,他是個騙子。」

破雞超對傻根,不,那個數億人同情其綠帽遭遇的傢伙說:「加入我們吧。」

我又對那露著潔白牙齒老實笑著的憨厚小子,解釋了一遍,之前我對那些哥們說的:我們眼前的這一切,可能都只是宇宙邊沿一些二維圖像,如全錄式照片的 3D 投影的幻覺,也就是世界末日其實已發生過了,我們現在這樣在這間咖啡屋談天,其實只是一坨坨浸泡、堆在一起的大腦的電流傳遞。

在我們這樣對話時,火車的意象穿透進來。也許是這傢伙第一次出現在所有人記憶中的影像,就像那部電影,一夥偷拐搶騙的黑幫,在一列行駛的火車上,為著這個傻瓜搏命。其中一邊是葛優帶領的一個高手團夥,他們盯上這傻瓜身上的一包袱錢;另外一邊是劉德華和劉若英這對鴛鴦大盜,其實他倆也是賊,不該閑心淌這趟混水,但莫名的同情和義氣,讓他們成了這傻瓜的保護者。我還記得二十年前,我看這部電影時,那個淚流漫面。它可能超越這電影的導演、編劇、片中所有在行駛列車車廂近距格鬥、巧用心機的演員,他們自己所理解的,同一列行駛中的火車,十多年後越過某個界面,同樣是一車無辜,疲憊茫然的乘客,但這列火車最後會被炸彈客裝的炸藥整列炸掉。於是美國中情局開發了一種高科技量子技術,讓一位「受難者」的腦波,投射進當時那列火車上其中一個乘客的腦波——一如我們現在這個「世界末日已發生過」的假設,列車上一千多名乘客其實已死,但量子技術可以錯位鑽進那爆炸前八分鐘的時間差——這位「受難者」必須在這短短八分鐘裡,搜尋辨識列車上所有可疑之人,找到那個炸彈客。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在承受的爆炸的高溫焰、肉身的痛楚、撕裂、衝擊波、死亡的恐怖,又回到中情局實驗室的電腦裡,然後他們再將他投射到重來一次的,「火車爆炸前的八分鐘」。他被一次又一次的投射,收集每一次八分鐘的時間碎片,每一次的八分鐘他都對這列將要爆炸(事實是已經爆炸了)的列車中的人們,多一絲了解。這樣的反覆量子投擲應該有數十次吧?那永劫回歸的爆炸、光焰焚燒中,身旁的人化為骷髏的痛苦,超過一般人能承受的極限。而且他發現中情局交給他的任務,只是像潛入過去時光之深海的攝影機,要在死滅之前找出誰是兇手,他們可以在現實的這個世界,逮捕那炸彈客,避免下一個犯案。但他無法拯救那一列火車上栩栩如生,其實已死去的這些傢伙。

傻根說:「那那是另一部電影吧?你把兩列火車兜在一塊了。」

破雞雞超人說:「不,那是同一列火車啊。你不覺得那列火車一直在行駛嗎?窄窄的通道、座椅,窗外流動的風景,到車廂和車廂間的廁所,那鐵皮和鉚釘如此脆弱的搖晃,那一群傢伙身懷絕技,他們嫻熟在這樣挨擠、匆忙的流動人群裡,盯住了獵物下手。然後有一對男女硬要保護這個白痴。所有的人情世故、江湖經歷全在一種大數據中計算著。這是一列人人對他人之屈辱、痛苦、被欺凌,皆閉上眼裝打盹不要惹禍上身的火車。具有歷史意識、技藝、教養的強者,當然是挑上這車裡的最弱者,作為犧牲。不應有人作死攔胡,那會啟動最精微、古老刺繡般的殺機。如果這列火車其實已經死了,它只是上千個死去之人腦波殘餘虛空中的八分鐘,所有的實體都分崩離析,是一團火球、濃煙、硫磺臭味、粉塵,像宇宙的爆炸,高速外擴的星雲、暴風、重力場的漩渦。那列火車仍以為自己在高速行駛,其實所有的覺得自己隔著一層屏風在觀看別人的難堪,所有的激爽、憤怒、羨慕、哀憫、恐懼、嘆息,就是焗在那高溫融化結構中亂竄、交織的訊息波。這個龐大的積體電路,以為有後來的歷史,其實早就死滅,它只是一大團像灰燼中的細微紅光在閃跳:屠殺、農民起義、人擠人飛矢擂石的攻城、各種戮滅羞辱仇敵屍體的奇觀妄想、金光閃閃錦衣繡袍萬人朝跪的幻念、扶強不扶弱的性格、奏章對策、深諳權謀與陽奉陰違、皇城裡有著精神病的最高權力者、偵騎四出的特務,然後就是面無表情看人家砍頭,茶餘飯後搖頭晃腦品鑑故事裡的孫悟空和唐僧的另一層心機境界,朱元璋這一家祖孫十四朝每一個都是心理變態案例的神奇寶貝,或是這幾天數億微信全在關注老兄的綠帽彆屈,買給嫂夫人的房產、豪車、奢侈品,還有名下公司的股權,之前那西門慶和潘金蓮(原諒我這麼說)他們各自在微信貼出照片,暗藏的通姦蛛絲馬跡,所有人都生氣了,都覺得心底有塊柔軟之地被什麼粗暴的踐踏了⋯⋯你不覺得二十多年前傻根的那列火車仍然在瘋狂高速前進麼?它其實是無數次的八分鐘。這像深海菌藻數十萬百萬相同單一的短記憶體段,在同樣擺動的集體嗚咽、羞辱、暴力的電訊脈衝裡,如果奇異的出現一道溫柔的、想保護的、明亮純淨的訊號,如那個劉若英在搖晃的光霧中說:『別怕,姊會保護你。』那不正是你,傻根,唯一只有你,能夠贈與這列爆炸火車的集體八分鐘,一個讓人想流淚的,珍貴的什麼?」

傻根說:「你,你是瘋的吧?」

破雞雞超人說:「加入我們吧。」

他們的身後,站著一顆腎超人、肝指數無限高超人、重症肌無力超人、僵直性脊椎炎超人,他們的臉,疲憊哀傷,流動著一種因為無數次進入某個神祕、高壓艙、強輻射、移形換位、拉扯揉搓的八分鐘,布滿細細金屬裂口、病毒囓咬,一種像火星沙漠,奇異的赭紅色光輝。

超人們

此篇小說轉載自駱以軍《匡超人》,麥田於 2018 年 1 月出版。

插畫:丁柏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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