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錨

紀錄片工作者盧昱瑞在邱船長的建議下,上船親赴漁場,親眼見識如今以外籍漁工為骨幹的台灣遠洋漁業面貌


那是一個很好記的日子,2015 年的元旦早晨,幾位船員的親友們都聚集在碼頭邊,準備送別即將起錨遠航的魷釣船,外籍船員也陸續跟漁港邊的朋友們道別。這天是低氣壓剛遠離的晴朗天氣,從九點開始港邊就接連響起漁船出航的鞭炮聲,每年 12 月到隔年 1 月是前鎮漁港魷釣船前往西南大西洋捕魷魚的季節,有些去年沒前往北海道捕秋刀魚的漁船(註 1),早在 10 月、11 月就已先啟航前往西南大西洋公海搶魷先機。

2008 年因為拍攝前鎮漁港出魚班紀錄片而認識大副夏華,他從國中畢業後就一直在魷釣船工作,長年奔波於東西半球漁場。2014 年因為船公司投資打造新船,某日在造船廠遇到邱船長,他看我經常在漁港碼頭邊四處拍照,覺得我拍那些進港整修待補的漁港風情實在沒意思,真心建議我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還是實際去漁場一趟,如此才能真正見識體會到與海搏鬥的漁民辛酸,當下我立即接受了他的建議,決定跟著邱船長的魷釣船前往漁場,邱船長頗謹慎地回說:「你先去受船員訓,等年底我們從北海道返航,就辭去陸上的工作和阮做陣去福島作業,一出海就不能後悔了,你要做好決定。」

2015 年 1 月 6 日,樟宜機場。漁船航行六天後抵達新加坡外海泊區,台灣漁船大多來這邊接來自東南亞各國的境外聘僱漁工。由於出港當天海關文件延誤,所以改成今天和新進船員一塊從新加坡接駁登船。樟宜機場裡有代理商接送船員出關,等來自菲律賓、印尼、越南的新進船員到齊後,再從機場轉乘私人小巴士到聖淘沙的新加坡郵輪中心,接著從碼頭出海關搭接駁船出海,一艘接駁船可載五至十位乘客,船上除了我和攝影師以博,另外還有三名來自印尼和兩名來自越南的年輕船員,他們都是首次離開家鄉到海上工作,但是要到什麼船?做什麼樣的工作卻不大清楚。接駁船正緩慢航行在新加坡海峽上,炙熱的天氣偶而落下午後雷雨,甲板一下濕一下乾,完全吻合大副夏華曾跟我說過的,他很不喜歡新加坡的天氣。看著四周圍航行在海峽上的各類船舶,不知來自台灣的魷釣船會停靠在何處?也不知還要航行多久的時間?

魷釣船收起船梯準備起航。
在新加坡外海仍有手機訊號,夜晚船員在甲板上傳送最後的訊息。

2015 年台灣魷釣漁業產量為 26 萬公噸,產值達 67 億, 為全世界主要魷魚來源國之一。

從 1972 年(民 61)臺灣農業復興委員會挹注經費下,我國開始發展遠洋魷漁業,先後在日本與紐西蘭海域嘗試開發漁場,1984 年(民 73)臺灣開發西南大西洋福克蘭群島海域魷魚場成功,漁船公司開始積極投資魷釣漁船建造,在短短五年內建造了一百餘艘七百噸級以上的魷釣船,使國內的魷魚供給由原先的進口國轉變成出口國(註 2),從臺灣由北到南隨處都有魷魚料理可見一斑。一艘魷釣船的船員數約 50 到 60 人,每年遠從高雄前鎮漁港前往西南大西洋漁場釣魷魚的水手就有五、六千人,這段約一萬九千多公里的航程水路,曾流淌著眾多臺灣遠洋船員的心酸血淚,如今又加入更多來自東南亞的年輕水手,大家前扑後繼地跟著臺灣漁船在大海上奮勇冒險。

航行於新加坡海峽上的接駁船駕駛艙。
兩名越南籍的年輕船員。

接駁船在新加坡海峽上航行了兩個多小時仍未抵達漁船錨地,因為每位新進船員對今天的行程全不知情,大家僅吃過早上的飛機餐,從中午到現在也都沒補充水分,接駁船的輪機長看我們每人飢腸轆轆,便抱怨說每次載到漁船船員都還要附贈泡麵,實在很不划算,但他還是從船艙搬出一箱泡麵給大家,並指示下艙有簡單爐具和餐具可使用,還有幾顆雞蛋,不過飲用水要節約使用,因為送走我們後回程也還會需要用淡水。沒一會功兒夫印尼船員諾法已經煮好一大鍋湯麵供大家享用,此刻大家已餓昏了頭,早就將長途航行的不適症全拋出船尾,大啖這鍋美味的駁船泡麵。

晚上七點多,海上靛藍的夜色船燈通明。接駁船駕駛叫大家趕緊備妥行李,因已經抵達漁船錨區,準備登上剛橫越南海抵達新加坡的魷釣船。漁船船員拋下了繩梯,七位新進的船員終於登上了漁船。漁船上的一切工作都非常迅速,接完所有外籍船員後邱船長立即啓動引擎,迅速駛離這片忙碌的外海錨區。此刻全數船員也都已在餐廳集合,大副統一跟新船員交代這艘船的規矩,有資深的越南和印尼船員做同步口譯,為了能有效管理全部五十五位外籍船員,大副交代事情的語氣不會太友善。「來海上是工作的,不是來搭郵輪度假的,在漁船上不能太鬆懈,態度一鬆懈就容易出事情。」大副嚴肅地跟我說。今晚在海上見到大副的另外一面,過去都是在陸地的漁行口或台東部落碰到他,他總是流露出自然率性的爛漫,一副都無所謂的樣子。但在遠航的漁船上,一切都得繃緊神經。

午後雷雨過後的接駁船甲板。

在餐廳聽完大副交代的船規後,把行李放進船艙臥鋪裡,寢室空間約 2.2 平方公尺,裡面設置了八個床鋪,其他新進船員會領到未來六個多月的日常用品,如沐浴乳兩罐、牙膏兩條、可樂兩箱、泡麵四箱、香煙一條……等等,盥洗衣物全部都由船上提供,就像白鯨記第二章裡一開頭寫的「我把一兩件襯衫塞進了我那個旅行袋裏,朝腋下一夾,便動身到合恩角和太平洋去……」(註 3),水手背著旅行袋總是給人這種瀟灑的漂泊感,因為在未來的六個多月時間,沒機會花到任何一分錢,在物質的慾望上可以降到最低。大副正在走道上大聲叫嚷說:「整理完了趕快去睡覺,明早八點就開始工作了,你們的鞋全給我鎖進櫃子,半年內都沒機會穿了。」資深船員又再次用越語與印尼語複誦一遍。

三名首次到遠洋漁船工作的印尼籍船員。

臥舖一切整理就緒後,我和攝影師以博一塊去船長室找邱船長。「今天一切還順利吧,若有欠什麼東西就跟大副講。等我記錄航跡後等一下就來泡茶,這趟水路可能會很無聊喔。」船長邊操作駕駛台的儀器邊跟我們說。前往西南大西洋的魷釣船從此刻開始正式起航,全數船員到齊,待兩天後航行過忙碌的馬六甲海峽,就會轉往西南方橫越印度洋朝南非開普敦前進,在開普敦港補給加滿油後再繼續朝西南方橫越南大西洋,最後將抵達阿根廷東側與福克蘭群島北方一帶海域作業,這條漫漫水路航程約 35 至 40 天,每年有近一百艘魷釣船從高雄前鎮漁港出發,來到與台灣時差十二小時的遠洋漁場和韓國及中國漁船競爭。我們在旗津海邊吃的烤魷魚,其實得來不易。


註 1:秋刀魚棒授網漁船一年分別在兩個漁場作業,1 月至 6 月於西南大西洋捕阿根廷魷魚,7 月至 12 月於北海道西北太平洋捕秋刀魚。
註 2:參考台灣區遠洋魷漁船魚類輸出業同業公會資料。
註 3:參閱《白鯨記》桂冠圖書,鄧欣揚/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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