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的藝術

最近社區裡有一名青少年自殺了。我立刻坐下準備寫一紙慰問給男孩的父母。我抽出印有個人姓名縮寫的卡片、將它平放在桌前,然後在接下來的兩小時裡茫然地看著它。

即使我成為專業作家已將近 30 年,我還是想不到任何可說的話。

一份手寫的哀悼致意曾經是禮儀社會重要的一部分。(英文 condolence 源自拉丁字 condolere,意指因某人悲慟或受到磨難)「弔唁信可能是唐突的、結構不佳的、或者充滿文法錯誤的,但這都沒關係,」艾蜜莉.波斯特(Emily Post)(註)在 1960 年版的書中建議道,「典雅的表述不算數,真摯才是價值所在。」

註:美國著名禮儀作家,著有《艾蜜莉‧波斯特的禮儀》(Emily Post’s Etiquette)和《社會、商業、政治與居家禮儀》(Etiquette in Society, in Business, in Politics and at Home)等書。

但在這個時代,使用臉書(Facebook)、快照(Snapchat),或直接無視朋友已蔚為風潮。關於哀悼致意的規則,好聽的說法是逐漸模糊,最糟的狀況,則是被隱沒在表情貼圖猛攻之下。「關於媽的事情我很遺憾。😥😥😢❤️❤️🦄」

這個變化的體現其一在卡片產業。根據國家健康統計中心,美國每年有超過 250 萬人過世,而卡片公司 Hallmark 的發言人表示,每年售出的慰問卡數量為 9000 萬張。然而 90% 的卡片是由年過 40 的消費者購買的。

對於那些缺乏經驗,或在慰問他人上疏於練習的人,有什麼技巧能夠掌握(或至少避免自我羞辱)這已失落的、哀悼的藝術呢?

張口結舌沒關係

當我在社交媒體上徵求朋友的建議時,絕大多數的人都表示,承認你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完全可被接受的。一名拉比(註)說:「與其寫一些像『他去了更好的地方』或『你們的孩子是如此完美,讓上帝想要他作伴』這樣的短句,承認你找不到語言是更感覺關愛而有幫助的。」

香奈兒.雷諾茲(Chanel Reynolds)43 歲的丈夫在一次單車意外中身亡,留下成為單親母親的她和五歲的兒子。哀慟的雷諾茲架設了一個日後被稱作 GYST.com 的網站,作為「Get Your Stuff Together(振作起來)」的縮寫。她建議大家:「謝絕陳腐,如果你因感到焦慮而渴望說點什麼、想用陳腔濫調填補空白,請不要這麼做。」

她列出兩種特別惱人的說法。第一個是「至少他死於所愛」。「被貨車撞倒輾過不是他的所愛,」雷諾茲說。「他愛的是騎單車。」

另外一個說法是,「至少你們的婚姻沒有長到讓你不能沒有他」。「謝天謝地我們只結婚了九年,」她挖苦地說道。「真是萬幸。」

分享一個正面的回憶

與其落入陳腔濫調的窠臼,聰明的慰問者通常會分享一個和死者相關的、溫暖的、令人振奮的回憶。

凱文楊格是名任職於埃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的教授,開設詩歌與創意寫作課程。他的父親在十多年前過世。他藉由文字抒發他的悲傷,出版了第一本關於哀悼的詩集《失去的藝術》(The Art of Losting),並隨後將其作品匯集出了《時光之書》(Book of Hours)。

在眾多弔唁信中,最讓他感動的是來自一名陌生人的來信,信中分享了一段與他父親有關的回憶。「那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那讓我知道他在這個世界的位置,」他說。「在那樣的時刻,你只會想到你和摯愛之間的關係。而當你明白這個人的影響所及不只是你的時候,那讓人感到舒坦。」

不要做比較

另一個值得避免的陷阱,是表達你知道對方正在經歷什麼。每個人經歷悲傷的方式都不同。你可能因為摯愛的過世而感到憤怒或窒息,但你致意的對象可能已經用工作或超高效的大掃除排解了他的憂傷。

「我們很容易想把他人的悲傷回歸自身,但這其實和你無關,」雷諾茲說。「我聽到一些人說『聽說時我正在朋友家』、『我徹夜難眠』、『我嚎啕大哭』,真的嗎?因為我想我比你更難過。」她說一種更好的方式是保持中立。「你當然可以表達你的難受和遺憾,」她說道,「但是將談話的中心從自己身上移開。」

不要避諱「死」字

「死」在我們的文化中已被如此淨化,以致我們不敢直呼其名。縱然這種本能或許出自於善意,但卻經常被用錯地方,掉進委婉用語和愉快言談那裹著糖蜜的疆土裡去。摯愛們不再死去,他們是「被帶走」或「安詳地休息」了。

「人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脆弱了?」一個朋友抱怨道。「所有的委婉都讓我起雞皮疙瘩。」

避免這種傾向,可以考慮參照警局網站 officer.com 裡,關於執法人員應該如何撰寫死亡通知的建議,使用「簡單、直白的語言」。

「不要害怕使用『死』——死去、死了、死亡。像是『日子到了』、『走了』或『失去』這類字詞其實是種否認。『日子到了』可以被用在駕照過期,但不應該被用在人身上——這不尊重。」

真誠

相反地,哀慟的人在聽了那麼多空洞的語彙後,一點點直白的話語都將成為可喜的安慰。一點點木訥也意義深遠。

飲食作家兼編輯珍里爾這些年來蒐集了很多禮儀方面的書籍,並且對弔唁信的演變進行研究。她喜歡米利森.分維克(Millicent Fenwick)在其 1948 年出版的《禮儀的時尚書》中提供的弔唁信模板:以表達同情(「我很遺憾聽說……」)開始,接著談談死者,最後表示慰問。

「這一套完全合乎情理,」她說,「但是我想我最喜歡的一封弔唁信,是一封來自我最親密的朋友,寫關於我兄弟的死亡。『我親愛的珍,』他寫道。『這爛透了。』」

臉書是不夠的

這些日子來,許多人是從社群媒體上得知親友所愛之人的死訊。而本能地在下方留言或倉促寄出一封電子郵件是可以被理解的。

但所有我問過的人都同意一件事:這樣的表示即使再由衷也無法取代一封弔唁信。分維克的嚴正提醒至今仍然適用:「一封給友人的弔唁信是友情的義務之一。」

艾蜜莉.波斯特研究所近日在 emilypost.com 上再度同意此觀點,表示在公眾平台上留言或寄電子郵件是可被接受的起手式,只要你接著遵循「手寫一封弔唁信,並且可能的話,出席葬禮或探視。」

慰問沒有期限

雖然即時致意令人感到安慰,但卻不是必須的。許多悲痛者立即收到排山倒海的慰問,而許多人告訴我他們特別感謝的信函,是在事後數週甚至數個月後收到的。

一名朋友告訴我,「我自己並不急著在當下做任何事,而是在一個月或更久之後,帶悲痛者出去午餐、喝咖啡或共進晚餐,那時所有其他人都已返回各自的生活,而悲痛者被孤單留下處理瑣事。」

雷諾德說:「即使是三到四個月後,聯繫仍然是有幫助的。我會鼓勵大家在死者的生日、夫婦的週年紀念日或者一些別具意義的日子,送上慰問信函。

即使有了這些技巧,許多人在選擇正確措辭時仍備感壓力而覺得氣餒。這時候可以援用一些其他人的話。楊推薦了三篇詩: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的〈清倉〉(Clearances)、W.H. 奧登的〈葬禮藍調〉(Funeral Blues)、格溫多林.布魯克斯(Gwendolyn Brooks)的〈衰弱〉。

或者,付諸實際行動:帶死者的寵物出去走走、幫忙跑跑腿、為其親戚接機。

又或者,重拾那些溫情而提供支持的人做了數個世代的事:送上食物,即使是用郵寄的。楊以自身經歷為例,說道:「餅乾超棒的,你總得吃東西。」

關於哀悼致意的規則,好聽的說法是逐漸模糊,最糟的狀況,則是被隱沒在表情貼圖猛攻之下。

credit:Julia Kuo

註:猶太人對智者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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