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暗巷的世捨人 —— 關於柘植義春

翻譯 黃碧君(太台本屋)

談到日本漫畫界的巨頭,讓人聯想到的是以《原子小金剛》、《叢林大帝》、《火之鳥》等為人所知的手塚治虫,但其實有另一位重要的存在,即是柘植義春。相對於手塚治虫的作品從小孩到大人廣被閱讀,柘植義春的讀者和手塚治虫相較,人數雖然少,其中卻不乏熱烈的支持者。如果說手塚治虫是大眾主流圈的巨頭,那麼柘植義春就是小眾非主流圈的巨頭。手塚治虫生平的創作很多,柘植義春的作品則極為稀少,而且幾乎沒有助手,都是一人獨作。

當代的隱士、活生生的傳說

柘植義春的作品裡時常出現的是厭世、遁世的邊緣人(世捨人),他自身也一直過著現代社會中宛如仙人的生活。幾乎不曾在媒體露臉,極端厭惡出現在媒體上。年少時的他不擅長和人見面打交道,患有所謂的社交恐懼症,生活也盡量低調不引人注目。

即使後來他成了眾所皆知的漫畫家,本人依然極少露面,這一點和創作《麥田捕手》的美國作家沙林傑很像。可說是現代的隱士。很多人一成名就想登上鮮亮的舞台,柘植義春正好相反,也因此不落於俗化。許多讀者覺得他這樣的人生哲學很有魅力,現在的他雖高齡但依然健在,成了活生生的傳說。

除了寡作外,柘植義春更超過三十年以上不曾發表新作。但舊作依然不斷出版,為新世代的年輕讀者所愛。這樣的漫畫家,除了他幾乎不存在,正好符合「孤高」一詞的形象。

《柘植義春漫畫集》柘植義春/大塊文化(© Tsuge Yoshiharu)
© Tsuge Yoshiharu

 大人讀漫畫的世代登場

「大學生也讀漫畫」這樣的現象,應該是始於 1964 年東京奧運之後吧。在那之前,漫畫是兒童讀的,一般在長大成人後,就自動遠離漫畫。但在 1960 年代中期開始,即使成了大學生卻依然離不開漫畫的世代登場。我自身是在 1964 年進大學的世代,除了閱讀文學作品及大學課堂裡所需的教科書外,同時也持續閱讀漫畫。

此外,當時還沒有這個詞,那就是「次文化」的抬頭,在音樂領域裡披頭四、巴布·迪倫、滾石樂團在日本也獲得廣大人氣,日本也掀起了披頭四革命。

這之前,年輕人被認為是進入成人的過渡期般的存在;從此時開始,「年輕人」成了社會的一個分層,「年輕人文化」陸續誕生。漫畫即占據了此年輕族群文化的重要核心。

當時的漫畫家有兩個大類別,一是兒童漫畫出身的漫畫家,另一則是所謂貸本漫畫出身的漫畫家。

兒童漫畫家以手塚治虫為頂點,因仰慕手塚治虫而陸續集結的有赤塚不二雄、石森章太郎、藤子不二雄、松本零士等人。從貸本漫畫界出道的漫畫家有:以《忍者武藝帳》知名的白土三平、現在仍持續創作《哥爾戈 13》(ゴルゴ ,或譯骷髏 13 )的齊藤隆夫、以妖怪漫畫博得人氣的水木茂……等。

想像讀者是兒童,漫畫也崇尚明朗、肯定人生的健康走向,例如運動漫畫、冒險漫畫、趣味漫畫,這其中訴說的多半為友情並且對人生持正向觀點。這類漫畫也可說是當時漫畫界的王道和康莊大道,並且為父母及學校所認可。

另一方面,貸本漫畫家則全然不同。他們選擇了人生的黑暗面為題材,如貧困、失戀、犯罪、對不平等社會的憤怒。如果說兒童漫畫是明亮的向光處,那麼貸本漫畫就是暗黑的後巷,受到父母和學校老師批判的作品也所在多有。

兒童漫畫的出版社多為大型出版社,貸本漫畫的出版社則多為夫婦兩人經營的零星小型出版社,出版的書只會在貸本屋供借閱,一般的書店是沒有擺放的。

讀者層也不同。兒童漫畫為孩童,貸本漫畫則是年齡層稍大的十多歲青少年,而且很多是中學畢業就外出到大都市工作的底層年輕人。貸本漫畫裡描繪的貧困、犯罪等現實,可以說正是他們所處社會及生活上的現實。

柘植義春即是自貸本漫畫出身。深愛日陰處而非日照處、暗巷裡而非大街上、「非主流」而非「主流」的資質,和此貸本漫畫的世界不謀而合。據其本人所述,年輕的柘植義春,有一次偶然見到了兒童漫畫家們,對於跟他們開朗樂觀的漫畫觀格格不入而深有劣等感,之後就不曾和他們見過面了。

出身貧困「場末」,畫出世間的無情無義

柘植義春生於昭和 12 年(1937)的東京,雖說是東京卻是在當時被認為比「下町」還要「偏僻」的東邊葛飾區長大。原本在旅館擔任日本料理師傅的父親,在柘植義春 5 歲時就因病過世。

1945年日本戰敗後,他在混亂期的葛飾區度過小學時期,因家境貧困,靠著賣冰棒及外送中華麵來貼補家用。

小學畢業後,柘植義春沒有上中學,和哥哥一起在同町的小電鍍工廠工作。18 歲時畫了時代劇漫畫《白面夜叉》,拿到貸本漫畫的出版社自薦,被採用而出道。之後,即持續創作貸本漫畫。

18 歲出道雖然讓人驚訝,但因為貸本漫畫這個小眾非主流的領域不像兒童漫畫的世界成熟,故才有可能發生。此外,對於家境貧困的柘植義春來說,最感動的莫過於貸本漫畫能夠立即拿到稿費。

如前述,貸本漫畫的讀者多是年紀輕輕就出社會勞動的年輕勞工,這對自己也是小學一畢業就出社會工作的柘植義春來說是很幸運的。自己是對著有相同處境的十幾歲讀者而畫,而且畫的不是光輝的表面,而是世間的不合理和無情無義。此「貸本漫畫」的要素攸關柘植義春的誕生。

另一個重要的因素,即為柘植義春出生長大的東京偏僻之地——葛飾區的原風景。現在雖然已被歸入東京二十三區,但原本屬於東京鄰近千葉縣的「場末」(東京邊緣中的邊緣),距離中心甚遠。在二戰中到戰後的混亂期,其「場末」的特徵明顯,也就是有許多小型的在地工廠。存在許多像柘植義春曾勞動過的電鍍工廠般的零星小工廠。義春的弟弟柘植忠男後來也和哥哥一樣成了漫畫家,弟弟在十幾歲時曾在葛飾區的一家血液銀行工作。所謂的血液銀行,即是找不到零工可打的一日勞工,為了生計只好去賣血的地方。有這種血液銀行存在,即可想像當時的葛飾區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柘植義春在這樣的「場末」長大,其漫畫裡時常出現破爛的住宿處、寂寥的溫泉宿館、幾乎被遺忘的漁港町,投射了自身的熟悉感及親近感。此周邊的景致,也就是柘植義春在葛飾區度過小學時代的邊緣小鎮之風景,可說是柘植義春漫畫裡的原型。

《GARO》和〈螺旋式〉成為轉捩點

持續創作貸本漫畫的柘植義春,在 1964 年東京奧運之後創刊的漫畫雜誌《GARO》(ガロ)出現後,終於漸漸獲得數量不多但相當熱烈的讀者。

現在因發現柘植義春,在畫史上留名的雜誌《GARO》,當時只不過是由一家零星小出版社發行的小雜誌,卻受到「大學生也看漫畫」的年輕世代熱烈支持。

《GARO》以前述的兒童漫畫和貸本漫畫兩流派來看,明顯繼承了貸本漫畫,尤其是白土三平描繪的忍者物語,以局外人(outsider)的忍者為主人翁描寫階級鬥爭,受到之前厭煩了明朗健康兒童漫畫的年輕讀者狂熱歡迎。

「大學生也看漫畫」世代的大學生其實並不知道之前有貸本漫畫的存在,因而受到白土三平描繪的暗黑漫畫所吸引。內容和兒童漫畫充滿的熱血、友情、鬥魂不同,而是充滿了對社會憤怒、挫折的悲情和絕望。之後的全共鬪時代,其中參加的學生不乏愛讀白土三平漫畫之人。義春視白土三平如兄長,不久後發表在《GARO》的作品才終於受到年輕世代所閱讀。

發表在《GARO》的作品〈沼〉、〈吱子〉或是〈李先生一家〉、〈海邊敘景〉的主人翁不再是孩童而是年輕人,幾乎和讀者是同年齡層。對此,讓人感到新鮮,且這些主角並非開朗健康的優等生,而是擠不進社會中心,落敗的邊緣人。例如作品不賣的漫畫家、無法找到好工作,也就是現代所說的打工族的年輕人,這也獲得了年輕讀者的共嗚。

1968 年在《GARO》增刊號發表的〈螺旋式〉中,到海邊被水母刺傷的男性為尋求醫生來到陌生的小鎮徘徊,宛如夢境超現實般的畫面,是之前的漫畫不曾見過的,「原來漫畫能夠如此描繪出人內心的不可思議感」,夾帶著如此新鮮震驚的感受,廣為讀者所歡迎。

現在仍受到讀者愛戴的義春人氣,可說始於〈螺旋式〉也不為過。主人翁為尋找醫師在街上徘徊,充滿眼科看板的場景,發想來自台灣的攝影家朱逸文的「台南市眼科看板」(1962 年),目前已是眾所皆知的事實。此外,說「原來如此,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此句台詞的戴眼鏡中年男人,則是取自昭和代表的攝影家木村伊兵衛所拍攝的愛奴人教育學者知里高央。乍看之下,無意識中的作品,其細部拼貼了許多來源不同的材料。

© Tsuge Yoshiha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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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對時代氛圍,描繪意識底層的虛幻陰暗

兒童漫畫裡有許多描寫空想世界的漫畫。但義春所關心的不是健康的空想,而是沉澱在人們內心深處的黯淡世界。意識下的世界突然冒出的虛幻陰暗面,包括了對死亡的恐懼或異樣的性愛妄想。〈夢中散步〉或〈夜入侵了〉、〈吉保的犯罪〉等作品正繪出了扭曲的世界。

義春說自己讀過江戶川亂步幻想強烈的推理小說及谷崎潤一郎初期的怪奇幻想小說,這些作品可以從中窺見其影響。現今貸本漫畫時代的作品也重新復刊,可以輕鬆入手,也有不少犯罪作品。和兒童漫畫的「明朗」相距甚遠,貸本漫畫的「黑暗」,是義春自初期以降一貫不變的特色。

義春的人氣始於 1960 年代中期,當時的日本正如東京奧運所象徵的「明朗」時代。戰後混亂期終於結束,迎向高度經濟成長期,社會整體追求的正是「開朗」和「富裕」。在此時代下,義春仍然背著開朗和富裕而行,其一連串的旅行漫畫,例如〈柳屋老闆〉、〈現實客棧〉或是〈海邊敘景〉、〈鄰近的風景〉、〈散步的日常〉、〈紅花〉等,主人翁旅行之地或是散步之處,絕非觀光地,而是離遠人群的深山、偏僻的溫泉,或沒什麼活力的沒落漁港町。義春喜歡這些寂寥的地方並以其為舞台,盡是和高度成長的「開朗」氣氛沾不上邊。這裡雖然沒有繁華,卻有遠離社會喧騷的靜謐,義春深知這些主街大路所沒有的後巷靜謐之處。

〈鄰近的風景〉裡引用了大正時期的作家梶井基次郎的代表作《檸檬》裡的一段話: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期的我,被外表看似破舊卻美的事物所強烈吸引。以風景來說,這些即將壞損的街景,其所散發的化外氣氛,比起外頭新的大街更給人親切感,四處還晾著髒衣服,有各種生活道具凌亂躺著,還可以窺探屋裡破舊的房間 —— 這些裡巷可說是我的心頭好。

這正道出了義春的內心。心裡存有的是葛飾區「場末」景致的原風景,很有義春的風格。和那些一般西洋人認知中的旅行不同,日本人的旅行不在追求未知之地的冒險旅行,而是到前人曾踏過的土地,也就是尋求一種懷舊之情的旅行。

異質的世界,暗巷的詩情

日本文化的傳統之一,有個「世捨人」志向的流派。視理想的生活為遠離俗世,一個人到山裡,住在簡陋小屋。平安時代的歌人西行或是江戶時代的俳人松尾芭蕉等都是其中的例子。義春的旅行也可以看到這種世捨人的願望。遠離塵世,到山裡或沒落的漁港旅行,住在破爛的住宿處。

〈無能之人〉中明顯展露了義春世捨人的願望。在俗世裡的一隅,毫不引人注目地活著。當然,現實中有其困難,但卻是抱著如此的心情,想遠離俗世靜靜地生活。

三十年以上沒有發表過新作的柘植義春,或許最接近其理想的世捨人樣貌。

 這是日本漫畫界的至寶柘植義春首次在台灣被翻譯出版的著作。和以往的兒童或少年漫畫完全異質的世界,剛開始讀或許會有違和感,但漸漸地必能沉浸於其「暗巷的詩情」的世界裡吧。

希望本書成為契機,讓柘植義春在台灣能廣被閱讀。

以上導讀文章與漫畫版面轉載自《​​柘植義春漫畫集》,2021 年 9 月已由大塊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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