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聿銘:建造不可能的大膽狂徒

從他掀起不小波瀾的羅浮宮玻璃金字塔,到達拉斯上寬下窄的楔形市政廳,這位華裔美籍建築師在他的時代中,或許太過現代了——然而,他那些稜角分明的奇觀建築,如今看來是如此完美無缺


貝聿銘如此無所忌憚的設計,常有人認為是刻意要引發爭議,旨在驚世駭俗。但貝聿銘自己從不這麼想。柯比意(Le Corbusier)、包浩斯中堅分子格羅佩斯(Walter Gropius)和馬塞爾・布勞耶(Marcel Breuer)等皆是他的舊識,而他曾是這些現代主義創始者們最後一個在世的聯繫。他承接他們的薪火,依循他們的原則,並添上自己的花樣——對一般大眾而言,通常是有點添過頭了。在現代主義風格的均衡、簡約、幾何基礎之上,貝聿銘再加上了大膽的角度與結構。結果,作品的辨識度極高,比他們已退休的創作者更為鮮明。這位創作者甫於 5 月 16 日過世,享嵩壽 102 歲。

法國巴黎,貝聿銘與他所設計的羅浮宮金字塔合照。(Getty Images)

貝聿銘設計的達拉斯市政廳是一份意向聲明。在美國總統約翰・甘迺迪(John F. Kennedy)於達拉斯市遇刺身亡後,這棟市政廳是作為重塑城市品牌的一環,而委託他建造的,後來成為電影《機器戰警》的拍攝場地;然而,它不僅是帶著科幻色彩的建物,更是一份宏偉的城市宣言。在早期的設計中,這間碩大、上寬下窄的顛倒楔形辦公大樓,看起來太不牢靠:貝聿銘必須將樓梯間做成圓柱的樣子,使它們看似支撐著那七層樓的懸挑建物,但它們其實並無任何結構上的用途。

貝聿銘如此設計,無疑是要引人注目,但也只是為了聲明這座城市的公眾自豪感。懸挑的設計也有一些實際用途——它能遮陽;並將大部分職員安置在樓上辦公,一樓便得以作為公共空間使用。與貝聿銘的許多作品相同,這棟建築無論是與周遭環境的關係、或是從內部看來,都絕對是別具匠心;貝聿銘想創造一個與達拉斯市中心的商業大廈相對的城市地標,而建築內部,則是從有些笨重的形式開始,擴展到一個開放且採光充足的中庭空間。

美國,達拉斯市政廳。(Getty Images)

他從不避諱好的對比形式。在他整個職業生涯中,還有更多的碰撞設計。不過,貝聿銘不斷看漲的行情也顯示,當時還是有業主「懂得欣賞」。他為甘迺迪圖書館(Kennedy’s Presidential Library)所做的設計最初以一座玻璃金字塔為特色,原預定地靠近他的母校哈佛,但被認為太過突兀、不適合該地。後來,建地不得不移至「較不理想」的波士頓哥倫比亞角(Columbia Point)海岸。1978 年,他負責華盛頓特區的國家藝廊(National Gallery of Art)擴建;與原本(西廂)的新古典主義背道而馳,他設計出一個樸素、稜角分明的龐大東廂,以及其中央一座寬敞、採光充足的大廳。他再一次地證明了,那些看似與原址格格不入的,是極為了不起、實用且匠心獨運的設計。

巴黎羅浮宮的擴建也是一樁類似的故事,不過巴黎人花了更長的時間才轉而欣賞。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在開放前近 10 年間,以及開放之後的許多年,都飽受批評。人們認為,那是對 17 世紀宮殿的褻瀆,是死亡的象徵,是時任法國總統法蘭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的紀念碑(註 1),是光明派/撒旦/丹・布朗的神祕權力中心,是外國勢力的入侵,也是現代主義的入侵。

事實上,貝聿銘的擴建特意設法避免干擾到原有建築。金字塔這個形式本身引起了不小騷動,少有目光留意到其實際作用:它重新配置了美術館的入口和動線結構,以容納與日俱增的大量遊客,而在羅浮宮下方增建出入通道,也減輕了人流帶給這座珍貴宮殿的負擔。

而在遊客們排了一、兩個小時的隊進到裡面後,會即刻發覺——它不僅完成了任務,還做得很漂亮。更別說在金字塔出現之前,羅浮宮的拿破崙中庭(Cour Napoléon)是被拿來當作財政部的停車場。誠然,最終的金字塔並非如原先宣傳的那般透明,但作為歷史瑰寶中心裡一個大膽、高科技的現代化宣言,它在很大程度上與戰後巴黎的重建相符。

若非要我挑出個人最愛的一棟「貝建築」,那會是位於香港的中國銀行總部(俗稱中銀大廈)——迄今為止設計得最偉大、最大膽、最獨樹一幟的摩天大樓之一,而且至今看來,它仍舊像是一棟來自未來的建築。多方而言,它在當時體現了中國作為經濟強權的未來,亦即現在的中國。這棟 72 層樓高的大樓,在 1990 年開業時是除美國之外的世界第一高樓。它使周遭的建物相形見絀,搶了鄰居兼競爭對手的風采:由諾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設計、造價高昂的香港上海滙豐銀行總部大樓。

香港,中銀大廈。(Getty Images)

中銀大廈看起來甚至比實際高度還更高:宏偉的對角巨型結構和極簡格狀鑲嵌玻璃的組合,使人難以辨識其規模大小。它簡約美麗,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抽象雕塑,而不是辦公大樓。但它並非只有外表,也同樣實用:結構僅使用傳統摩天大樓一半的鋼材;還藏著一系列壯觀的中庭空間。為了向這座建築天生承載的中華特色致敬,貝聿銘聲稱,其形狀設計取經自竹子的生長樣態。我更傾向將它想像成四根高低不同的瑞士三角巧克力棒,儘管這棟建築的風水對它的鄰居來說顯然非常糟糕(註 2)。

貝聿銘從不為形式而形式。無論建地在哪,他都會根據環境和目的調整自己的建築語言。與後來的一些現代主義建築師(例如理查・麥爾)不同,他一向靈活百變。在台灣,他於 1963 年打造的台中路思義教堂,是一個由兩塊曲面交疊而成的優雅帳篷形建物。三十年後,他又操刀設計起位於美國俄亥俄州克里夫蘭市的搖滾名人堂(Rock’ n’ Roll Hall of Fame)。

他在中國東部的蘇州博物館,重新詮釋著這座城市獨特的黑白韻調,而日本滋賀縣的美秀美術館,則遵循神道教傳統,謙遜地融入在當地地景之中。他最後一個傑作,是位於卡達的多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Islamic Art, Doha),這座於 2008 年開張的博物館融合了伊斯蘭的傳統設計,但也無庸置疑地仍是一棟典型「貝建築」。

中國,蘇州博物館。(Getty Images)
卡達,多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Getty Images)

冒險主義之下,貝聿銘總是無微不至、敏銳而睿智。在他職業生涯之始,之於他那個時代,他太過現代了。但在他生命的最後,從我們這個時代的觀點出發,一切看來,都恰到好處。


註 1:當年,總統密特朗的文化部長賈克・朗恩(Jack Lang)公布貝聿銘將負責這項建築計畫,曾引發抗議聲浪,一本雜誌諷刺當時已罹癌的密特朗「想要成為法國史上第一位法老」。

註 2:中銀大廈設計上的尖銳三角,在風水學上造出了所謂的「殺氣」,風水專家認為,尖角可以製造傷害,就像刀鋒能傷人,會把周遭財富與運氣都切斷,且會影響到其鄰居香港上海匯豐銀行總部的風水,匯豐銀行因此在大廈外增建裝飾應對,被香港媒體稱作「香港金融圈的風水大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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